门后很快归于沉寂。
修艰难地吞咽, 用眼神向埃莉诺征得同意, 慢吞吞地将门栓挪开。被冲撞过的双开木门立即向外张开,修忙不迭转开视线。
埃莉诺却踱过去,往门后看了一眼。
厅中一片狼藉, 长餐桌都被掀翻。墙角、桌边、门前,再无生气的躯体倒伏于地。埃莉诺徐徐环视四周, 默数着人数:一、二、三……死者共六人。
六个她不确知的名字被划去,还有更多生命消逝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美泉堡的闹剧很快就能落下帷幕。
埃莉诺漠然地审视挂毯上的血迹, 盯着武器商人手中紧攥的银烛台看了很久。在受致命一击前,商会会长逃到了门边,大约想以沉重的烛台自卫。但他还是死去了, 和他的同伴、他的好朋友克劳德一样, 因为她的出现而死。
原本他们也许能有不一样的人生,他们兴许有亲人|妻子在家中等待他们归来。但她将他们卷了进来, 却不会为夺走了他们的生|命|道歉。要怪就怪斯库尔德的安排, 将她与他们的命运紧紧缠在一起,直到扭断。
她真是个冷血可憎的女人。
埃莉诺几乎是自虐地这么想,内心却异常平静,毫无动摇……直到厅中还站着的数人无言靠近。
仿佛只是一眨眼,乔治就已经到了埃莉诺面前。
骑士似乎毫发无伤, 躬身时语音并无一丝颤抖:“夫人,克劳德余党已斩除。”
有人打开了厅中的窗户,想散出血腥气。穿堂风立即呼啸而过, 将壁上火炬带得明暗乍变。乔治恰好抬起头,有那么一瞬,他整个人都落入了夜的阴影中,连双眼都显得幽沉。
火光继而大盛,照亮乔治的脸容。而埃莉诺也在这一刻看清,他的颊侧、襟前和手上都沾了血。尚温热的鲜红血渍星星点点,如娇艳的细碎花瓣。而他左手持剑,剑尖滴血,右手则握了一支奇怪的长筒,大约那就是来自提洛尔的秘密武器。
浴血的乔治不仅依然迷人,血色甚至为他添了一分摄人心魄的邪气。但这身姿不属于骑士;骑士不该对无反抗之力的弱者挥剑。他只是个堕落的杀人者,为她犯下罪孽的共犯。
滴答滴答,剑尖之上血珠的细弱坠地声在她耳中越来越响。
埃莉诺不由退了一步。
“夫人?”
她回避着对方关切的注视,低声说:“我有些累了。”
“我送您去休息。”骑士空挥手中剑,甩掉了上面的血迹。
埃莉诺看着他收剑入鞘,一转身往主卧室而行。她走得很快,乔治交代了几句,很快追上来,却没开口。直到埃莉诺在卧房的小拱门前驻足,乔治才轻声问:“有什么我能为您做的吗?”
他依然没追问她失态的缘由。
这体贴令埃莉诺浑身轻轻一颤。她背过身去:“辛苦了。”
对方默了片刻,似乎在苦笑:“我就守在门外,请您安心休息。”
埃莉诺呼了口气,伸手去推门,却突兀地收手回身。
“夫人?”
“你脸上有血。”她抽出腰间纱巾,抬手要为他擦拭。
乔治怔然,却顺从地垂首倾身。
埃莉诺轻按去他颊侧的血痕,视线飞快地向下一跌:“乔治,”
他循声抬头,随即惊愕地睁大了眼。
拱门投下的阴影里,埃莉诺捧住乔治的半边脸颊,微微侧头吻了上来。
他僵住,本能快过理智,引导着他将她拉得更近,辗转加深这个突如其来的吻。
乔治身上淡淡的血腥气更像是催情剂,经年的渴望与热情纠缠着燃烧,积压的浓烈情绪太过沉重,令每一下心跳都作痛。埃莉诺感觉喘不过气,也无暇喘息,更不愿在呼吸时就此清醒过来。
可梦都是要醒的,白日做梦更是奢侈。
今夜澄澈无云,却不见月亮,只有星星浸在寒意涔涔的天河中,寂寥地每眨一次眼,便有一阵湿润的凉风穿过田野与树丛,撞上紧闭的窗户,发出低低的呜咽,流下的泪水则在次日早结成一串寒霜。
乔治突然放开她,倒退一步单膝跪下,头低低垂着:“我失态了,请您原谅。”
埃莉诺这时才察觉身后的门柱有多冰冷。她抬头看向窗外,声音很轻:“起来吧,你没有错。”
她转过身:“不要问。”无措的停顿,“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乔治过了半晌才应答:“我不会问的。但请您务必不要有多余的罪恶感,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埃莉诺的声音里浮上疲惫的笑意:“今晚你也去休息吧,老亨利安排了守卫。”
“是。祝您晚安。”
“晚安,乔治爵士。”
老亨利派来的侍女和守卫没多久便跟来,埃莉诺简单洗漱后钻进被褥,向空落落的床左侧看了眼,最后一翻身睡到了床中央。
精神与躯体大约都到了极限,埃莉诺的意识很快模糊起来,却总睡得不安稳。她在过去的迷宫里穿梭,时而回到克莱芒那扇门扉外,推开门却回到了卡斯蒂利亚的舞厅;只是一眨眼,她又走在艾斯纳的空中花园中,身后有人笑吟吟地叫她埃莉,等她真的回过头,幽幽凝视她的只有一面发光的镜子……
“埃莉诺,埃莉诺,醒醒,”
她被阿默斯急促的语声唤醒,还没睁眼便听到后半句:“先别动,有人在屋里。”
一阵寒意窜过背脊,埃莉诺紧紧闭上眼,凝神细听动静。
极轻极缓的足音几乎要湮没在夜风中,向床边一步步靠近。
“别怕,我虽然并非武斗派,吓这位客人一跳还是可以的。”阿默斯絮絮呢喃的声音令埃莉诺稍感安慰,但当脚步声骤然停住,她的心跳仿佛还是惊得漏了一拍。
陌生人取出了什么东西,撩起床帐。
哐当!屋中辟邪的护身符骤然落地。
埃莉诺腾地睁眼坐起,只瞧见一道黑影灵巧地跃上窗棂,向下一纵消失在夜色里。
“夫人?!”门外守卫惊觉,开始敲门。
“我没事。”埃莉诺扬声应答,木然垂头看向枕侧--就在那里,不速之客留下了一支娇嫩欲滴的白玫瑰。她伸手去碰,却被花茎上的刺勾破了指尖。虽然带刺,这玫瑰实在美得异常,晶莹的寒露点缀着花瓣,半开的花蕊比雪更纯粹。她将玫瑰凑到鼻尖,却什么都没闻到。
越美的玫瑰越是寡淡无味。
“夫人?”守卫似乎干脆叫来了乔治。
埃莉诺将玫瑰往外一掷,将窗阖上,又俯身碰了碰地上的蓝玻璃碎片,才打开门:“门上的护身符碎了,我没事。”
乔治无言以视线确认她无碍,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房中景象:“安全起见,请您离开这里。”
埃莉诺摇摇头:“没必要惊动太多人。”
乔治目光倏地一顿:“您的手怎么了?”
她抬手看了看,漫不经心地应:“被玻璃划了道口子,卧室里就有药油,等会儿我就处理。”
乔治显然察觉到了异样,却反常地没追问下去,转身吩咐了几句,等仆役将玻璃碎片清扫干净后,便垂着头往外退:“我就在门外。”
埃莉诺搭了一件短披风坐到梳妆台前,慢条斯理地拧开药罐往指尖上涂抹。处理完小伤口,她将这玻璃小瓶归位,指尖却在桌上的另一个乳白广口瓶上久久停驻。
“阿默斯?”她喃喃。
“安全,刚才的客人已经走远了。”
她打开瓶子,再次确认里面的细长纸卷还在。
“下午你坚持一个人去取的就是这东西?”阿默斯拖长了声调,“这到底是什么?为了它你美泉堡也可以放弃?”
埃莉诺将瓶口倾斜,纸卷便落入掌中。这竟然是一封信笺,小小的火漆已经褪色,却依然可以分辨出印下的徽记:
一朵盛放的玫瑰。
“帝国皇族的族训是……啊,我想起来了。玫瑰白,鲜血红,科穆宁玫瑰由此绽放。”阿默斯意味深长地停顿,“你的母亲竟然将皇族文书带到了这里?”
埃莉诺只是微笑。
“就算小骑士在门外,你也不用那么小心,对我一言不发。”阿默斯叹息着凭空现身,随手一划,“现在你说什么,外面都听不见了。”
“这是旧皇御医交给我母亲的证据,足以证明当今陛下为了尽早登基,毒害了亲生父亲。”埃莉诺将瓶盖拧上,转手交给了阿默斯,垂眸微笑,“艾斯纳的将军大人们一定不会介意再换个皇帝的。”
阿默斯将瓶子收好,捧起她的脸呼气:“可在那之前,你还得想办法回艾斯纳,更不用说还有罗伯特的遗产……”
埃莉诺闭了闭眼:“克洛维的信使也该在路上了。”
这一年的阿雷西亚的冬日来得阴沉沉。
科林西亚公爵被心腹暗算暴毙,逆党又转眼被公爵夫人诛杀,偏偏这位埃莉诺女士的身份尚未受国王陛下认可。与罗伯特分居的希尔德加声称埃莉诺与罗伯特的婚姻无效,公爵的继承人只有希尔德加和女儿伊莎贝拉。
罗伯特的婚姻官司早已在梅兹大神殿仲裁之下。公爵与国王两派神官原本各执一词僵持不下,如今局势陡变,不少支持埃莉诺与罗伯特婚姻的大神官转而支持原公爵夫人;但美泉堡及近旁封地依然在埃莉诺控制之下,希尔德加要得到完整的公国绝非易事。
美泉堡之变半月后,八国共主克洛维与梅兹神殿传召埃莉诺女士觐见。
在前往王都前,埃莉诺一行人首先在圣地德菲稍作停留,与同样受召前往王都的一队神官一起献祭后汇合同行。
“埃莉诺女士。”
“塞维尔大人?”埃莉诺走下马车,低头致意。
金发神官无言注视了她片刻,神情有些复杂:“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您再次见面。”
埃莉诺隔着黑色面纱与塞维尔视线短暂相交。神官的唇线微微绷紧,不自禁流露出了些许谴责的意味。他显然非常了解美泉堡的内情,对埃莉诺插足罗伯特与希尔德加一事持保留态度。
塞维尔并非没有脾气,甚至可以说,他的正义感与善良常让他陷身泥潭;如果不是欣赏他品格才干的大神官们多加照拂,他根本无法站在当今的位置。埃莉诺对此清楚不过--她见过对方与老艾德文据理力争的样子。她更明白,他不过是碍于过往情面才没直接斥责她。
埃莉诺捋顺黑色面纱下摆,若无其事地寒暄:“您怎么也被梅兹传唤?”
“您不知道?”塞维尔很少这么反问旁人,口气便显得有些不善,他很快和缓了态度,淡淡道,“伊莎贝拉女士是德菲的女先知。我奉命前来询问她是否愿意离开圣堂。”
罗伯特竟然厌恶亲生女儿到了这地步?无怪乎之前几乎没说过伊莎贝拉的动向。
埃莉诺差点笑出来。她垂眸淡淡道:“但愿这一次没人会阻拦您带伊莎贝拉女士离开。”
塞维尔被她的话刺了一记,无措地默了片刻才开口:“先知几乎不离开圣堂……埃莉诺女士,我对您的遭遇真心实意地感到遗憾,也并不是您的敌人……”
“我明白,您只是在遵从自己的判断行事,我对您此前的帮助十分感激,”埃莉诺微笑着接口,“但很可惜,这一次我不得不站在您的对立面。”
塞维尔蹙眉,未出口的话却被打断:
“夫人,可以前去拜见皮q亚大人了。”
乔治说完,转向年轻神官,彬彬有礼地欠身:“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我,塞维尔大人。”
塞维尔怔忡片刻,很快回想起来:“乔治爵士?您……”他的视线在埃莉诺与乔治之间打了个转。
乔治抢着开口:“如您所见,我如今向埃莉诺女士效忠。”
金发神官注视埃莉诺的目光又是微微一凝。
骑士不动声色地一侧步挡在两人中间,谦卑地躬身:“正午将近,不能让皮q亚大人久等。”
塞维尔颔首,一整雪白的法袍,便当先拾阶而上,登上高高的山门,穿过德菲神殿门廊,往香气缭绕的正殿中走去。
圣堂是诺恩神殿三支其一,侍奉未来女神斯库尔德。圣堂中人被称为先知,大都拥有占卜的能力,但只有拥有世袭名号皮q亚被女神眷顾,给出的预言方为神谕。此前不少先知已就科林西亚一事向神明发问,德菲数位受人尊敬的先知都卜出了凶相。而皮q亚此番给出的预言,也可能成为决定希尔德加与埃莉诺胜负的关键。
为表恭敬,埃莉诺摘下面纱,手拨念珠步入正殿。没药的浓郁香气扑面而来,与圣所十分相近,却又因为多了一味琥珀的甜香,令人闻着便有些熏熏然。
殿中侍立的黑衣先知们头戴同色面具,沉默地围着殿堂正中的一只三角凳。
这是埃莉诺第一次亲眼见证神谕。她无法断言自己是否相信预言,但殿中缭绕的香料味太过浓郁,才站了没多久她就觉得胸口发闷。一侧眸,她与乔治对上视线。骑士关切地拧起眉毛,她微微摇头,再次转向殿中。
被黑纱包裹的人影突然出现,迈着虚浮的步子挪到凳边,缓缓坐下。一双骨瘦如柴的手将大斗篷往后褪,露出一张憔悴的女性脸庞。她直直看向前方,眼神却虚散得可怕。
“皮q亚大人。”先知们齐声念诵这神圣的名字。
女先知从袖中取出白色方巾,将双眼蒙上。她静静坐了很久,期间烟气聚拢又散开,仿佛有数不尽的魔物在她役使下来回于三界,殿中的气氛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皮q亚很多时候无法给出预言。也许今日也不例外……
但皮q亚却忽然开口了,那高昂而嘶哑的嗓音怪异刺耳得不像是人类,字句穿透了重重的烟气,响彻大殿:
“血……不,水中的暗红斑点,火的种子,将降临于此,降临于德菲!”
围拢在皮q亚身侧的先知居然因神谕骚动起来。塞维尔也脸色一变。
埃莉诺在圣所的有限经验足以让她明白这神谕有多可怕:三女神从艾奥井中汲水浇灭了创世的火海,生命由此开始;但不灭的死火沉入海底,随浪潮四处漂游,成为人间与冥界的通道,因此世间才有了魔物、有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