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维定定看着他,良久。
“跟我离开这里,牺牲你身为亡灵生物漫长的永生,交付你的灵魂,来换取短短一年里的记忆。你想好了?”
用一生,换一年。
有人点起一簇火,黑夜里摇曳不定。
为了这一簇微弱火焰,旅人将放弃脚下通往寂静长夜的漫漫道路,折身向它而去。
如同阿德里希格看遍大陆漫漫悲喜,仍觉得自己尚未苍老。
如同女神度过了一千年光阴,所铭记却唯有跟随埃尔维斯的那数十年。
如同此时巫妖淡淡道:“想好了。”
有时候,我们并不用长短衡量时间。
那深紫的眼瞳泛起一层雾气,汪着一潭水,水里映着繁星。
林维走上前。
那仅是几步,在这几步中——星辰辉光闪烁,时间潮起潮落,走过漫长道路,抵达光阴与万物的尽头。
他按住断谕的肩头,将他压在墙壁上。
踮脚,在那人耳畔道:“你想好了......不能反悔。”
他与断谕对视,伸手触着巫妖微凉的唇。
看着看着,那眼里雾气散去,变成冷冷的注视。
“从今以后——我不仅不允许你再忘掉一点,还要整天整天在你眼前晃来晃去,让你想着,让你也受折磨——让你时刻记得,你在这世上,敌人是我,朋友是我......”
他声音渐低,尾音温柔又凉薄:“人也是我。”
巫妖的眼睛中有些许迷惘。
可林维没有给他接着迷惘的时间。
月光照亮回廊,光与阴影的交界处,黑发的公爵闭上眼,将巫妖压在墙上,狠狠亲吻。
灵魂的触角同样拥住了那人,不必引导,不许挣扎。
他们曾一次一次试验契约,于是即使抛却记忆,交融与凝聚仍那样契合又自然。
那大概是一朵云,游荡在天穹,浸了水。
那水愈重,云愈沉,天愈低。
它不再如今夏的新棉一般洁白而柔软,而是黑沉又压抑。
那水重压在它身上,它在痛楚与恐惧睁开眼,恍然发觉自己已被拉拽着,从那高高的天空,到了尘世里。
最后——那最后的水气也融进了云里。
我原如飘絮,直至遇到你,要辗转遍历喜和悲,与惧。
我望着你,在最暖最亮最澄澈的天空上。
我望着你,在最冷最暗最阴郁的深渊里。
那云缓缓转了个身,它轻盈了起来,化作滂沱大雨,永不止息。
漫天星辰与雨滴一同坠落,闪电撕破天际,那一刻的光,璀璨得映亮了半边天空。
契约的最后一个印记缓缓刻下,契印完全落下那刻,复杂的、浩瀚的光芒悄然隐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雨停了,一切声响归于寂静。
黑暗的云层中破开一线天光来,黎明翩然而至。
神说,要有光。
星海顶端,辗转至此的灵魂相遇,相融,再不分离。
我给你少年时最真诚最无忧无虑的笑意。
我给你深夜里最难面对的陈腐朽败的创痕。
过往种种,尽数交付。
那是今在、昔在、永在的约定。
群星见证。
然后,我的灵魂得到安居,你的灵魂得到指引。
巫妖在一处古堡里,回廊曲折幽深,无窗也无灯。
有人抓住了他的手,带他向前走去。
那场景熟悉极了,在那段睁开眼睛只能看见黑暗的年月里。
他自喧嚣的码头登上一艘飘摇的船,船上有三个人,是元素的光团,没有什么特殊。
其中有一团白色,在自己登船的片刻,忽地明灭了一下。
像是打了个招呼。
从此——从此再没有分离。
他们走下旋梯,穿过大门,来到月光下的玫瑰花海中。
带他至此的人显出身影来,是个黑发的少年,朝他笑了笑,松手往另一边跑去了。
那端站着一个人,白袍,暗金的长发被月光映出柔软的光,他伸手接住向自己扑过来的少年,伸手揉了揉那有些凌乱的黑发。
他没有往那里去,而是向着另一边。
随着巫妖的脚步,花海渐次铺开,香气幽郁,远处的长椅上坐着黑发的公爵。
他年轻的面容是那样俊秀而温雅,只是望着远方时,总有隐隐的厌倦与疲惫。
见他来,公爵收回望向无限远处的视线,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他们又一起望向花海那端。
召唤师拉着魔法师在花海中小跑,时而停下来,一个笑着在说些什么,另一个静静听着,风吹起他们的衣角和发梢,熏染了甜蜜的芬芳。
一道巨大的线忽然自花海中央划出,洪流呼啸漫过,隔出两岸。那岸仍是热烈深沉的红,这岸则迅速褪色,玫瑰深绿的茎叶变为漆黑的荆棘,鲜红的玫瑰变为雪一样的白。
“这里是过去,我们是已死之人,”公爵轻轻道:“那里是新生,并将继续下去。”
“我们大半的生命里,都在针锋相对,不到死亡不会停止。”公爵的声音像叹息:“亲的领袖大人,我想去看看别的景色了。”
他们的身影逐渐化为虚幻,化作星星点点,进入河流之中。
——在时间的长河里溯流而上,
与你相逢在成为宿敌之前。
那岸的召唤师在魔法师脸颊轻轻吻了一下。
“睡了那么久,我想你该醒来了。”
亡灵的世界,殿堂的回廊里,巫妖睁开眼睛。
林维双手攀住他肩背,与他更深地吻在一起。那吻逐渐温柔下来,像这夜的月色。
终于分开时,四目相对,竟不知该说什么。
楼下忽然传来强烈的灵魂波动,他们还来不及组织好久别重逢后的任何一句话,匆匆离开了回廊。
女神的眼神与穹顶巨眼相对,一片宁静的满足,眼睛将闭而未闭。
黑袍银发的亡灵蹙着眉,一步一步走到她身旁,每近一步,眼中的迷惘便加重一分,直到最后,才重归清明。
他俯下身来,用苍白的手指轻轻盖住了卡塔娜菲亚的眼睛。
“我虽救赎你,但也加害你。”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殿堂。
黑暗魔法在他身旁成型,流窜的黑气聚成尖锐的匕首,刺穿了心脏。
他生前便是强大的亡灵法师,当然熟悉怎样得到第二次死亡。
“我既加害你,便再次救赎你。”他的灵魂逐渐溃散,两人灵魂相连的契约缓缓分崩离析。
若是本命契约,一方死亡,另一方则随之而去。
主从契约,从者死去,主人灵魂受到轻伤。
他们的契约介于两者之间,契约抽离直接重创了女神的灵魂。
女神灵魂光团那浩瀚强大的光芒缓缓熄了下去,成为小的一团,从太阳变作了月亮。
“她将醒来,但再也不是通灵者。”埃尔维斯看向了林维,眼神与微笑同样不可捉摸:“她终于获得新生,即将能够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了。”
亡灵法师的身体随灵魂一起消散,重归星海,开始永不止息的死亡与新生。
阿德里希格走了进来,叹了口气,横抱起女神,将她放在柔暖的毯子上,免受寒气的侵蚀。
“他记起来了——女神其实成功了?”林维问。
“这一段记忆在他所有记忆中并不深刻,也不鲜明,女神试图以情绪唤醒情绪,以记忆唤醒记忆,只能收获种种繁杂而纷乱的记忆。他在最后一刻才记了起来。”阿德里希格道:“记忆原本已经随着死亡消逝,执意挽回,大多都会是这个结果——好吧,除了你。”
“他的灵魂来自圣枪,传承原本不通过星海,仅随着家族的血脉,既不繁杂也不纷乱。”林维道:“而这段记忆刚刚被经历,鲜明又深刻,没什么能够与之相比。”
“这不必向我炫耀了。”阿德里希格眯着眼睛笑道:“竖琴在那里,不如先把曲子弹奏完。”
也对——他们即将要回去了。
林维来到竖琴前,开始弹奏。
乐声流淌,这次不是跋涉,而是归家。
弹至中途,规则的阻力再次出现,但本命契约将他的灵魂与断谕的灵魂紧密融合,使他的灵魂强度直接提高到星海顶端的位置,因而只是微有滞涩。
一个曼妙的滑音结束了整首歌谣,沟通空间之门成型。
他拉起身旁的巫妖,正要走进,却听阿德里希格道:“别去。”
“怎么了?”
塔主人望着门内灰黑色的漩涡:“你知道现在进去,会遭遇什么?”
林维疑惑望了望他:“不安全么?”
“何止是不安全,”塔主人道:“我们从第二个时空来到这里,却无法原路返回,好像树枝上飘落的叶子,不会再飞回树枝一样。”
“与这个世界有所联系的大陆已经消失了,假如现在进去,你将进入空白,进入时间的空洞。”
“那要怎么办?”
“你面前的恰好是一位时间魔法师,我需要一点时间来对接时空。”阿德里希格指了指外面:“现在,轮到你们两个保护我。”
不必阿德里希格细说发生了什么,隆隆的脚步声和尖利的鸣叫已经逼近殿堂。
这个世界赖以生存的、女神身为通灵者的力量消失,所有亡灵生物失去指引灵魂的规则,完全依靠本能行事。
它们将向外来者发起攻击,并阻止暗元素的流失和通往外世界的空洞。
他们并肩走出殿堂,漫天而来的是骨翼与黑羽,沉沉逼近的是整个世界的骷髅、巫妖、夜魔组成的亡灵军队。
林维仰起头,看着断谕。
一个吻轻轻落在他额头上。
他满足地笑了起来。
巫妖手中凝成白骨长.枪,身后展开巨大的翼翅,跃至半空。
他背后是骨龙,和龙背上的召唤师。
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彼此的战斗,那是战场生涯中刻在骨子里的记忆,于是也再没有人能像他们一样默契。
他们手中的锋刃曾指向彼此,而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