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三个人加起来,也是打不过女神的。
外来的客人要与创世神较量,荒谬程度可想而知。
因此不论是林维还是阿德里希格都没有想过要与女神硬抗——这与面对光明女神时不是同一种情况,更何况现在也没有第二个圣枪供他们使用。
他们想要让黑暗元素重归大陆,唯一可行的方法是劝说女神回去——但显然没有成功,想想曾被狼狈吊在殿堂外的吟游诗人知道了。
唯一的转机是埃尔维斯的复活。
女神的执念实现,不再需要从星海掠取灵魂。
而埃尔维斯......
“我不觉得埃尔维斯与女神是一类人。”林维微蹙着眉:“我见过女神与埃尔维斯游历大陆时的记忆,她的眼中只有埃尔维斯,而那位亡灵法师却热着许多东西。”
埃尔维斯复活后,一切还未可知。
他们远望着女神。
林维看得尤其仔细。
女神将与刚刚收集完整的灵魂签订本命契约,然后唤醒记忆。
光团托在她的手心上。
她收回手,光团悠悠悬起来,散发灵魂特有的莹润光芒。
卡塔娜菲亚怔怔看着它。
林维见过她的回忆,并因而能够体会她的感受。
失去了的人,将要回来了。
长路终至尽头,不必回首。
她在漫漫星河中寻找的那一千年,与这一刻相比,稍纵即逝。
此时她脑海里浮现的一定是往昔或悲或喜的回忆,那回忆如同星星点点,飘荡,凝聚,获得新生。
任何一人看到这一幕,都是期待的。
月光忽然明亮许多,渐升渐高,及至夜空中央,银光漫漫,温柔照遍。
她开始结契印了。
古老的契约将为两个灵魂建立密不可分的连结。
契印的第一个符文与灵魂相触。
女神对灵魂的了解显然大大高过林维,她一开始让自己的灵魂触角变成了最利于缔结契约的状态——柔软几近雾气的。
没有进去。
林维瞳孔微缩。
女神的灵魂触角再次伸出。
“不......”林维喃喃道。
“怎么了?”阿德里希格不是通灵者,无法看见灵魂世界中的情景,但从他的反应中意识到了什么。
“他在拒绝。”
空白的灵魂在面对女神这样的灵魂强度和结契态度时,出现拒绝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除非有着刻入灵魂的、强烈的意志。
他是热自由的灵魂,活着的时候如此,忘记一切后仍是这样。
“她会怎么办......强行结契?”
阿德里希格望着女神的身影,缓缓道:“或许。”
两人的神情忽然不复之前的轻松。
“有什么区别?”断谕问。
“本命契约是平等契约,主契者没有特殊的地位。但是如果强行缔结,会带来主从关系。”林维对他解释:“这违背了本命契约存在的本意,虽然同样能建立非常彻底的灵魂连结,但是......不过是一个增强了无数倍的主从契约而已。”
——她会怎样选择?
她找了一千年,得到一个不同意结契的、自由的灵魂。
那是在黑暗时代之前,将她带出压抑的森林的人。
“——你是自由的。”
她正是被那句话所触动,才被亡灵法师牵起手,走到日光之下。
她想带回那个人,可若要带回,必背弃他的初衷,必使他的灵魂活在沉重的枷锁里。
“难以选择。”看遍大陆上诸多故事的吟游诗人道。
灵魂光团前的卡塔娜菲亚缓缓闭上了眼睛,像一座无悲无喜的神像。
当女神睁开眼睛时,她眼中有林维熟悉的神色。
那是她仍是少女,在狭小的黑屋子里,听埃尔维斯说起“外面”时倔强的、渴望的光芒。
她没有变,她有想要的东西,并愿意为之付出一些什么。
契印发出耀眼的白光,铺天盖地,向着面前的灵魂压下。
光团剧烈动荡变幻起来。
若它有声音,若它有动作,此时应在声嘶力竭尖叫着挣扎反抗。
可它比不上......它哪里比得上在亡灵世界里积累千年的女神?
剧烈的闪烁过后,它光芒涣散,几近解体,可卡塔娜菲亚的灵魂力量牢牢包裹着它,压迫着它重归一体——像把星河中那些碎片融为一体时所做的那样。
契印一点一点没入光团中,打下非死亡不可解除的烙印。
待结契完成,灵魂静静悬浮,光芒因方才的反抗而黯淡。
他开始拥有身体。
苍白的皮肤,银灰色的长发,黑色长袍,眼睛阖着,像大陆上古画中走下来的贵族。
女神纤长的手指滑过他的头发,动作轻极了。
灵魂以身体为星海之外的唯一长久栖居地,当灵魂拥有了身体,他是“活着”的了——纵然是以亡灵的形态活着。
他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那是深深的碧绿,神秘而深邃。
却是空白的。
眼里只映出卡塔娜菲亚的影子,而没有别的什么。
他还没有记忆。
林维看着女神的灵魂触角深入埃尔维斯的灵魂中,此时灵魂是完全顺从的,与她交融在一起。
——用你的灵魂指引他的灵魂,用你的记忆唤醒他的记忆。
埃尔维斯的眼睛再次闭上,迷惘的神色,像是在追寻着什么。
“我猜,每一个碎片都有曾属于的灵魂的记忆的碎片,最深刻最难以忘记的片段——然后由这些片段,唤醒整段记忆。”
“那么她所要寻找的记忆?”
“我不知道,”林维摇了摇头:“如果是这样的话,埃尔维斯的灵魂化作无数碎片重归星海,经历了千万段生命,她要怎样才能唤醒想要的那个呢?”
他忽然沉默了,望向月亮,眼神晦涩:“我想......”
他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埃尔维斯的身体悬浮,面前女神静默站立。
林维悄悄感受着女神的灵魂强度,想,她已强大到这样的地步,没有什么做不到——即使需要穿梭于千万段记忆,也能......
埃尔维斯睁开了眼睛,一眼看见面前的卡塔娜菲亚。
那眼初时是迷茫的,目光逐渐聚在女神身上。
卡塔娜菲亚低声道:“埃尔......”
埃尔维斯微蹙了眉:“瑟迪斯?”
他所用不是卡塔娜菲亚记忆中常见的大陆通用语,而是林维所熟悉的人族语。
女神后退几步,脸色苍白。
“不是......”他困惑地打量着女神:“是安吉莉亚?你是谁?”
连阿德里希格也看出了不对,他死死看着埃尔维斯的神情:“......完了。”
她成神已久,虽然看过大陆无数生离死别与喜怒哀乐的故事,但从未真正明白,普通人一切情绪,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只蚂蚁的哀伤,一个飞虫的恨,轻飘飘不值一提。
她心中唯一深刻的是与埃尔维斯一起的记忆,除此之外,全部可以漠然面对。
她便自然而然觉得埃尔维斯亦应如此,即使化身千万碎片历遍种种生命,也不过是做了一场无关紧要的梦,留不下任何深刻的记忆,只有黑暗时代的那一段日子历久弥新。
她终究错了。
她不知道与自己的那段记忆也只是埃尔维斯生命中一个寻常的片段,他在这一千年经历过千百种人生,每一次的与恨都鲜明而真实。
“我是.....”女神喃喃道,却逐渐变了脸色,眼神有种隐约的疯狂。
“你不可以忘记我,你怎么能——”纤长的手指在埃尔维斯脖颈处收拢:“看着我,我是谁?”
埃尔维斯,也许不,他现在算不上埃尔维斯,只是一个被强行唤醒了太多记忆碎片的亡灵。他眼中浮现痛苦的神色,艰难地摇了摇头。
她以为他们互为彼此的浮木,可事实上她只是浮木上一只蚂蚁,没有了她,还会有别的蚂蚁上来,与这浮木共同度过一段旅程。
等到多年以后,蚂蚁长大了,有了所有东西都无可匹敌的力量,回到当初困住自己的溪流,在岸边年复一年等待,费劲艰辛找到那块曾救赎了自己的浮木,将它打捞上来,抱在怀里共度余生。
——可浮木却不记得这只蚂蚁了,有太多蚂蚁在它身上行走过。
蚂蚁费尽心机,浮木也无从想起,更无从缅怀、感激,它只会愤怒被迫离开了自由的溪流与天地,禁锢在某个人双手间。
阿德里希格重重叹一口气:“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他们两个都已经濒临崩溃,”林维道:“没有人能同时承受那么多记忆,也少有人......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她找了一千年,满心欢喜。
找回的那个人,却已将她完全忘记。
女神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呜咽,眼眶泛红。
她深吸一口气,逼视着埃尔维斯,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冰冷极了:“想起来,我命令你。”
她行使了作为主人的权力。
埃尔维斯的神色迷茫又混乱,本能地伸手去掰开卡塔娜菲亚扼住他咽喉的手指:“放开我——不管你是谁......我呢,我是谁?”
可他不能反抗,来自契约的压力有如沉重锁链,禁锢他的手脚,激烈的挣扎过后,契约的力量终使他放开手,无力地望着女神:“我是谁......”
“埃尔维斯,”卡塔娜菲亚的声音有如冬日的冰河,高高在上,不容置疑:“你叫埃尔维斯。”
她迫使亡灵转过头来,看着这片布满死寂与荒凉的世界:“这里是属于你的国度。”
弯月照亮大地,沉默惊心动魄。
没有人能高兴得起来。
林维的神色有短暂的茫然,忽然道:“断谕。”
“怎么了?”
“假如有一天——我说假如,你重新拥有了失去的那段记忆,你也会痛苦吗?”
“痛苦?”巫妖的声音重复这个字眼,他冰封般的世界里大概是没有遇到过这种情绪的。
“虽然不能与埃尔维斯现在的情况相提并论,可那终究与你现在的记忆截然相反。”林维看着他,终于说出:“我们在那个时空,是非常亲密的朋友,现在则不是,甚至是多年的敌人,你会因此厌恶另一个自己,不愿意接受那段记忆吗?”
“不会。”断谕的回答毫无犹豫,使得林维微微惊讶。
“你说,那是另一个我,”巫妖继续道:“那么他做出的所有行为,都有完全的理由,从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即使换成现在的我也一样。”
林维怔怔看着他,眼神柔和下来。
万般情绪涌上心头,最终只化作一句:“那好。”
他们重新把目光投向殿堂之上,忘记的与执着的,互相折磨。
不论是想要复活埃尔维斯的女神,还是想要带着黑暗元素返回大陆的他们,都陷入了一场命运的玩笑,一个无处可去的困局。
命运女神似乎只会将完全的苦难当头降下,而不肯将任何完全的欢乐赠予他人,只有一点幽微的芬芳从她手握的花枝上漾出,藏在巫妖的方才话语里,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