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玉握着匕首的手被赵无伤抓住,朝着他的胸口就扎了过来,弄玉奋力挣脱都没有挣开,盛怒之下扬起另一只手,一掌打在了赵无伤的脸上。
赵无伤没料到弄玉反应如此激烈,脸上挨了这一巴掌,手上的力道顿时松懈,弄玉这才挣开,而那匕首已经划破赵无伤的衣衫,刺伤了他的胸口。
弄玉胸口剧烈起伏,满腔的怒气在胸腔里横冲乱撞,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有那一刹那,她真想就这样杀死赵无伤一了百了。
“你要想死,别在这里。倘若星河和云珩知道……你让我如何给他们解释,他们的母亲杀了父亲?”弄玉把手上沾血的匕首一摔,气得滚下眼泪来,扭头就往外走。
赵无伤见她要走,急忙伸手拉住了她,问道:“你要做什么去?”
“与你什么相干?用得着你来问我!”弄玉冷冷地回道。
赵无伤轻声叹了口气:“就算走,也得先把泪擦干泪再走,不然让外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弄玉狠狠瞪了赵无伤一眼,挣开他的手,怒道:“我是不会答应你放了鹏儿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我让你放了鹏儿,并不只是出于私心。现在你也正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他,杀又不能杀,放又不能放,可也不能关他一辈子,是不是?”不得不说,在洞察人心这一点上,弄玉远远不及赵无伤,她甚至不知道赵无伤是如何看出她的窘境的。
跟赵无伤的这一次交手,倒让弄玉清醒过来,情绪也逐渐平复了,反问道:“那你又有什么好办法?”
“你把他交给我,我来处置。”赵无伤回道。
“交给你?”弄玉根本就不相信赵无伤,“交给你不就放虎归山了吗?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赵无伤见弄玉对他多有怀疑,始终不肯相信他,干脆把自己的来意说清楚了:“这次我来,就是想跟你做一笔交易,你放了鹏儿,我来帮你处理王庭的事,如何?”
他见弄玉不说话,便继续说下去:“现在莫赫身负重伤,匈奴局面不稳,不少人都想趁势而起,你一个人如何能应付得来?一旦再次发生叛乱,你和孩子们都会有危险——”
“就算有危险,那也是我们的事。”弄玉口气淡漠地打断了他,“又与你何干?”
赵无伤气结,垂下头来看她:“走到如今这一步,你还来跟我赌气?我说了帮你,就会帮你,你必须得相信我。”
弄玉上下打量着他,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嘴角却露出讽刺的笑:“我不信你。”
以前她相信他,一次次被他利用。她曾经把汉使要劫持单于亲眷的消息透露给他,却被他出卖,那些汉使全都死在他手里,到现在想起这件事,她还羞愤地想要自杀谢罪。如今赵无伤又来故技重施了吗?这次她要是相信了他,也许死的就是她和孩子们,还有她手下那些追随她的部下,她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感情用事。
赵无伤看着弄玉那戒备的眼神,暗自苦笑,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是他亲手毁了弄玉对他的信任,曾经她有多信任他,现在就有多疑心他:“这是我的报应。”
“鹃儿。”弄玉的目光从他身上收回去,对着门外叫道。
鹃儿轻悄悄走进营帐里,应道:“是。”
“把他带下去,跟鹏儿关在一起。”弄玉吩咐道。
鹃儿有些惊讶,赵无伤这次就是为了救鹏儿而来,把他和鹏儿关在一起,万一他有什么诡计,只怕……
“跟鹏儿关在一起吗?”鹃儿生怕自己听错了,再次向弄玉确认。
“不错,把他们两个人关在一起,让冯偕来看管。”说着她上前一步,走到赵无伤近前,眼中带着一点笑,眼神却是冰冷的,“你不是想让我相信你吗?我给你一个机会。”
赵无伤看着弄玉,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好。可你也要时常派人来看看。不然,只怕我被冯偕折磨而死了,你也不知道。”
鹃儿很快把赵无伤带走了,而后又返回来,说道:“赵无伤还带了不少人来,毛从谨也在,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赵无伤在我们手里,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不用管他们。”弄玉说着又重新坐回了座位上,皱眉沉思了片刻,问道:“周宗尧如今在哪里?”
“按照你的吩咐,四处巡视,谨防生变。”鹃儿回道。
弄玉点点头,又问道:“卫律呢?”
“经过昨天一晚,现在卫律正忙着安抚诸位王侯臣下。”鹃儿回道。
“让他来见我。”现在要想在匈奴站稳脚跟,必须得拉拢更多的人,而如今要想拉拢更多的人,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以利诱之。
鹃儿吩咐人去找卫律,不一会儿就卫律就气喘吁吁地来到了,看来这次安抚让他忙坏,正是大雪初霁的严寒天气,他额头鼻尖竟然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帽子狼狈地扣在头上,也是一边高,一边低。他一边喘气,一边笑着问弄玉道:“阏氏找我来有什么事?”
弄玉示意让他坐下,含笑道:“卫先生,算起来咱们也是老交情了,按照年纪,你还是弄玉的父辈——”
卫律一听这话,立即站起身来,摇手道:“不敢,不敢,阏氏要说这话可折煞老奴了。”
弄玉走过去,重新把卫律按在座位上,又从鹃儿手里接过酒囊,给卫律满满斟上了一盏,笑道:“这一杯酒,敬咱们匈奴的右谷蠡王。”
原本卫律见弄玉亲自给他斟酒,急忙弯着身子,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来接,刚把酒接到手里,听着弄玉说起“匈奴的右谷蠡王”几个字,身子顿时像被闪电击中,竟然麻了大半,双手也不听使唤,一个哆嗦,手中的酒盏“啪嗒”掉到桌案上,咕噜噜从桌案上滚到鲜艳的地毯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与此同时,酒花四溅,把弄玉和卫律的前襟都打湿了一片。
卫律的脸上溅了酒花,这才回过神来,“哎呦哎呦”地笑着用袖子抹掉脸上的酒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人老了,手脚也不利索,连杯酒都端不稳,让阏氏笑话了。”
弄玉笑着用手帕擦干净脸上的酒渍,又从桌案上端起另外一杯递给卫律:“敬右谷蠡王。”
“不,这不行。我卫律不过是个投降之人,怎么有资格担任如此显赫的王位呢?再说了,右谷蠡王尚在人间,我……我不敢有这样的想法。”卫律虽然口中连连推辞,眼神中却闪耀着兴奋的光芒,手也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了弄玉递上来的酒。
弄玉看着卫律,笑道:“以先生的才能定能当此大任,先生何必谦虚?右谷蠡王谋反,王庭内人尽皆知,莫赫单于顾念兄弟之情,放他一条生路,可也绝对不会再让他担任此位,我趁机举荐了先生。先生放心,只要有我在,你就是匈奴的右谷蠡王,咱们原本就该同气连枝,相互照应,先生觉得呢?”
卫律原本就是个聪明狡诈之人,弄玉这一番话,他如何不明白,她这是用如此高位收买他呢!只要他接受了,必定会引起无数人的羡慕嫉妒,也许会成为匈奴贵族的公敌,那时候他就没有退路了,后退是死,他必须要依赖弄玉,同时也要保护弄玉,一旦弄玉出事,他的王位不保,性命也会保不住,这实在是极其凶险的一块诱饵。
但卫律向来就是贪婪之人,右谷蠡王之位,在匈奴的王位中,仅次于右贤王,封地靠近西域,地域富饶,跟他现在的封地,丁零这块苦寒之地比起来,实在有天壤之别,这到口的肥肉,他怎么可能不张嘴去吃呢?
就算有凶险,他也浑不在意,富贵险中求,说的不正是如此吗?
从此以后,他一定不遗余力帮着这位阏氏,同时也是帮他自己,把这份富贵荣耀代代相传下去。
卫律开开心心去处理余下的政事了。
鹃儿有些忧虑地问道:“让卫律做这个右谷蠡王,会不会太抬举他了?要是匈奴其余的贵族不服气,那该怎么办呢?”
弄玉笑道:“卫律是聪明人,他知道这个王位是我给他的,如今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只有保住了我,他才能保住自己,保住富贵,现在卫律一定比咱们还要着急。对于那些反对我们的人,他不是去拉拢,就是除掉。他会替我解决很多的难题。”
鹃儿从侍女手中端过一碗牛乳熬的白羹,说道:“你从昨天过午后就没用过东西,纵然你受得住,你肚子里的孩子也受不住了,你先吃一些吧。”
弄玉端过来,随意吃了两口,对鹃儿说道:“除了卫律外,还有几个匈奴的臣子是咱们的人,你一会儿让赵临月去安抚,她知道该如何做的。”
鹃儿忧虑道:“这事让赵临月去合适吗?万一她有异心,在此时把莫赫去世的消息捅出来——”
“她不会这样做的。”弄玉回道,“匈奴不比大汉,她在这里人单势孤,兴不起风浪。况且现在我是保护她的靠山,如果她把我扳倒了,就等于自掘坟墓,不说别人,卫律就不会放过她。她不会不知道其中利害。再说了,我也没打算用她一辈子——”弄玉低头又吃了一勺羹。
鹃儿想了想,觉得弄玉说的有道理,蓦然又想起一事,说道:“也不能所有的臣下都以高官厚禄封赏,还得另外想别的办法,比如许配妻子,就像解忧公主和冯嫽那样,公主把冯嫽嫁给了乌孙的右大将,就把右大将拉到了自己的阵营里,你觉得怎么样?”
弄玉从牛乳羹中抬起头来,停了汤匙,若有所思地看着鹃儿,等着她说下去。
鹃儿看弄玉的眼神实在太咄咄逼人,不敢跟她对视,一咬牙,说道:“莫赫的心腹右大将偃渠对我有意,我想嫁给他。”
弄玉诧异地看着鹃儿,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偃渠竟然看中了鹃儿,这事鹃儿从来都没有对她说过。
她把汤匕放回乳羹里,擦了擦手,说道:“我不会让你去做这样的事。”
二哥与鹃儿诀别时,弄玉窥破了鹃儿心中隐藏的秘密,不禁替她感伤,纵然她无法嫁给深爱的男子,弄玉还是希望她能在以后的日子里,嫁一个真正想嫁的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她,搭上自己的一生?。
“莫赫已死,难道你一直秘不发丧吗?一直让他这样躺在那里?总会有东窗事发的一天,到时候,被人发现反而不好。倒不如现在公布死讯,早早让莫赫入土为安。”
鹃儿说道,“况且,我已经替你探查好了,只要咱们把偃渠拉过来,就算大伙知道莫赫已死,只要偃渠支持咱们,那咱们一定也能在匈奴站稳的。”
“拉拢偃渠有很多法子,我不会让你去。”弄玉拒绝道,“一会儿你替我把偃渠找来,我跟他谈谈。”
“弄玉!”鹃儿见弄玉再次拒绝了她,有些激动,走上来抓住弄玉的手,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看中了小周,想撮合我们。可我心里只有一个人,不管别人怎么好,我都不会嫁的,我不想耽误小周这一生。你难道想让我和小周都痛苦一辈子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弄玉说道。
鹃儿反问道:“那你爱上莫赫了吗?”
弄玉被鹃儿问住,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对啊,虽然起初莫赫是因为结盟才娶她,可后来却对她动心了,然而不管莫赫如何待她,她心里从来没有半分涟漪,她根本就不爱莫赫,就算跟他有了夫妻之实,就算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她也没有办法勉强自己爱上他。
“我已经决意要嫁给他,就算你不同意,我也有的是办法,大不了跟他先做了夫妻,等我怀上他的孩子,那就由不得你了。”
鹃儿的表情始终淡淡的,就像是在说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弄玉最终还是答应了鹃儿,把偃渠叫来,告诉了他莫赫之死。
偃渠跟随莫赫多年,一直都是莫赫的左膀右臂,对于莫赫的死,悲痛不已,抚尸大哭一场。
可他心中也明白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容不得感伤,最重要的是要稳定住匈奴的局面。
在偃渠、卫律、周宗尧、赵临月、鹃儿和李陵妱绿夫妻等人的帮助下,弄玉悄悄把莫赫下葬了,为了防止莫赫的兄弟侄子来抢夺王位,他们对外并没有公布莫赫的消息,只说莫赫伤了根本,需要静养身体,不见外人,有事只跟颛渠阏氏商议就是。
有偃渠和周宗尧带兵保卫王庭的安危,卫律和赵临月协助弄玉处理政事,一时间倒也没有出什么大的差错。
等到局势稍稍平定,弄玉宣布了偃渠和鹃儿的婚事,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想起赵无伤来,让新选出来的侍女阿渠去把赵无伤叫来。
阿渠刚刚从鹃儿手里接过差事,她虽然素来机灵,但在弄玉身边的时间还短,没有摸透弄玉的脾气,更拿不准弄玉对待那个阶下囚的真实态度,支支吾吾地说道:“阏氏,他……他来不了……了。”
弄玉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他……受伤了……”
“伤得很严重?”弄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朝外走去,“带我去看看。”
“是…….”阿渠结结巴巴答应着,赶快又叫来几个人,有搀着弄玉的,有拿狐裘的,有告诉守卫护送的,一群人浩浩荡荡朝着关押囚犯的大窨走去。
冯偕早就接到了信,早早迎出来,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坏笑:“听说他受了伤,忍不住心疼了?”
弄玉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要是死了,我饶不了你。”
“呀哟,这可是冤枉啊。”冯偕拉长了音调,?叫道,“我可是没有动他一根手指头。”
弄玉不再理会冯偕的阴阳怪气,走进了大窨。因为大窨是挖在地下,在寒冬天气倒是不太冷,里面点燃了十几根火把,把原本漆黑的地窨照得灯火通明,十几个匈奴的士兵正在里面兴奋地叫喊,连弄玉进去都没有察觉,还是侍从呵斥了几声,那些人才发现了弄玉,全都诚惶诚恐地跪**来,给弄玉见礼。
等到这些人齐刷刷地跪下,弄玉这才看清楚在他们身后,被他们遮挡住的景象。
原来他们在观看两个人摔跤角抵,说是角抵也不恰当,因为其中一个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生是死,身上穿的衣服早已经分不清楚颜色,而另一个身体清瘦的,则骑坐在对手身上,扬起拳头一拳又一拳砸在地上那人的身上、头上。
“住手!”弄玉喝道。
那人听见声音,朝着弄玉缓慢地转过头来,露出一双野兽的眼睛。
他的目光定格在弄玉脸上,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口中的白牙森森,嘶吼一声就朝弄玉扑过来!
守卫们哪里敢让他近弄玉的身,急忙扑上来把他按住了,鹏儿的眼睛闪烁着猩红的血丝,只有仇恨和癫狂,没有丝毫理智可言:“我要杀了你!”
“带他出去。”弄玉吩咐道。
那些人很快就把鹏儿拖走了,空气里还回荡着他的嘶吼和咆哮之声,一声一声,比野兽还可怕。
弄玉一步步朝地上那个一动不动的人走过去,他身上到处都是血,就连脸上也是凝固了的血污。
冯偕跟在弄玉身后,无辜地说道:“这里这些人作证,我可是没有碰他一下。”
那些守卫齐刷刷点头道:“不错,冯将军和我们都没有碰过他,他身上的伤都是左谷蠡王打的!”
“到底怎么回事?”弄玉看着冯偕问道。
冯偕歪着头看弄玉,痞痞地笑道:“你知道什么是人性吗?这就是。我每日只给他们一餐,让他们角抵,赢了的,就能吃。鹏儿为了得到他的那份食物,自然就对这个拿命来救他的亲阿舅下了死手。起初他打赵无伤还是为了活命,后来也许是为了讨好我,也许是为了替他母亲报仇,他不管日夜,只要有了力气,就来打赵无伤。要不是我在里面护着,也许赵无伤早就被他打死了。不过现在——”
冯偕说着看了地上血淋淋的人一眼,“他是生还是死,我也不知道!”
弄玉皱着眉,骂道:“你就是一个疯子,做的事,也跟疯子相差无几!”
冯偕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对,我就是疯子!”
弄玉蹲**来,伸手凑到赵无伤脸上,想探一探他是否还有鼻息,却没料到手刚伸到赵无伤脸上,就被赵无伤伸手抓住了,弄玉不妨他还醒着,被他吓了一跳,身子一下子就坐到了地上。
“弄……玉……”赵无伤的声音干哑得像是上千年的枯藤老树发出来的,“你……来了。我只当……死前……再也……见……不到……你…….”说着头一歪,便昏了过去,不知生死。
“将他抬出去,让索玛来替他治伤。”弄玉烦躁地想要抽出手来,谁知道自己的手腕被赵无伤死死抓住,就像是牢牢长在一起了一般,怎么抽也抽不出来。
弄玉抽了几次都没有抽出来,只好恼怒地任他握着,让人就这样把他抬出去。
索玛先给赵无伤服下了护心丹,这才替他从头检查,边检查,边落泪,恨得跳脚:
“这他娘的是谁干的!要是让老娘抓住他,老娘把他的皮活剥下来,灌上水银!就是畜生也没有这人这般恶毒!”
“很严重吗?”弄玉看着床上的双目紧闭的赵无伤,他脸上的血污已经被擦干净了,露出蜡黄的脸来。
“他的双腿都被打断了,身上的肋骨断了几根,心肺也受了不同程度的损伤,要是治不好,只怕就废了。这是谁下的毒手?”索玛忿忿地说,一边飞快地替赵无伤包扎疗伤。
“鹏儿。”弄玉看着赵无伤回道,他的手还死死扣着她的手腕,她的手腕早已经被他抓青了,雪白的手腕上,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瘀血,她和索玛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手腕从赵无伤手里抽出来。
赵无伤昏睡了三天才清醒过来,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床前坐着弄玉,苦笑道:“我做梦梦见了你,我还只当是我死了,原来还没死。”
“我把鹏儿放了。”弄玉看着他,淡淡地说道,“我把他放逐到了大漠里,穿越西边那片大漠就是西域,倘若他能活着穿过去,我就不会再追杀他,倘若他死在这片大漠里,那是他的命,谁也怪不得我。”
“毛从谨呢?”赵无伤沉默了半天才问道。
弄玉冷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放心,今天我已经让毛从谨去追他了,倘若他能追上鹏儿,那是鹏儿命不该绝,我也无话可说。”
“我这一生愧对我阿姊,这是她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我不能不救。”赵无伤看着弄玉的脸色,解释道。
弄玉豁然站起身来:“你没有必要给我解释。就算你死在他手里,那也跟我们无关。”
“我这一生亏欠了两个人,一个是我阿姊,没有她,就没有我。另一个就是你,没有你——”
弄玉冷冷地打断他:“没想到在你心里我竟然能跟燕夫人相提并论,郭弄玉当真荣幸之至!可我早就不是以前的郭弄玉了,你这一片真心还是留给你的阿姊吧,我不稀罕。”说罢拂袖而去。
赵无伤想要解释,却连弄玉的衣角都没有抓到,手停在半空,看着弄玉径直走了出去。
她这一走,几天都没有再来?。
赵无伤天天望眼欲穿,星河、少夫和云珩没事倒时常在他榻前流连,他问起弄玉,回答说,这些天母亲在跟几位叔叔伯伯姨母处理事情,没空来看他。
赵无伤知道,这是那天他说的话,惹恼了弄玉。
索玛没好气地翻了几个白眼:“我看这事全都怪你,好端端的,提什么燕夫人,这不是给她招不痛快吗?”
其实那一天,赵无伤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原本想要说的是,他用命来救鹏儿,就是想要还清他欠燕夫人的恩情,从此以后,他不再欠燕夫人任何情债,他将按照自己的心意,抛弃过往的一切,从头开始,好好补偿这些年对弄玉母子的亏欠。可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弄玉打断了。
现在他想重新向弄玉表白心意,可弄玉根本就不见他。
天一天天变热,弄玉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赵无伤的伤势也一天天好起来,可弄玉对赵无伤始终避而不见,赵无伤绞尽脑汁,想出了一套套计策,想让弄玉来见他,却像石沉大海,没有一点消息。
索玛看着他着急,自己反倒静下心来,打趣道:“我看哪,你有想法子的力气,还不如养养身子,争取早点养好,自己去见她。”
赵无伤知道她现在身子不方便,处理政事又是一项劳心劳力的活,便每日把他的意见写到竹签上,递给云珩,托云珩和少夫给她送去。起初竹签会原封不动地给他退回来,慢慢的,那竹签子倒是不往回退了。
赵无伤大喜过望,更加勤奋地写竹签,写着写着,便开始在竹签上写别的东西。他写完政见后,再附上三两句话,问她吃得可好,睡得可好,以至于渐渐变成了情诗,全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类的情话。
云珩正在读诗经,看到父亲写诗给母亲,忍不住笑嘻嘻地念给大家听,大伙全都惊掉了下巴。
赵无伤原本在众人心中都是一个严肃清冷、凛然不可侵犯的人,如今竟然能写出这种甜甜腻腻的情诗来,真真让人不敢相信,人人口口相传,知道这件事的人越来越多。
这消息渐渐传到了赵临月的耳朵里,赵临月不敢去找弄玉,自然来找罪魁祸首赵无伤:
“纵然现在莫赫已死,弄玉现在是莫赫的阏氏,肚子里还有莫赫的孩子,你却肆无忌惮地给她写情诗,传到那些匈奴人耳中,你让他们怎么想?你这是把她置于危险之地,你难道不知道吗?”
“等弄玉生下孩子之后,我会带她和孩子们离开匈奴。”赵无伤毫不示弱地反击回去。
“我不会让她走的!”赵临月回道,“就是弄玉自己也不会跟你走!她答应了莫赫帮他守着匈奴,现在局势渐渐稳定,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开始。她一旦离开,那些人为了争夺王位,定然又会再次厮杀,弄得民不聊生,而且两国开战,这一切都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你凭什么认定弄玉会跟你走呢?”
赵临月一席话把赵无伤驳得哑口无言。
在过去的日子里,他所有的心思都是复仇,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不惜一切代价地挑起战争。可如今看着平静安宁的匈奴,人人都过着安宁满足的生活,那种幸福就像是春天的阳光照在身上,说不出的温暖惬意。
感受过这样的温暖之后,就再也不愿意回到黑暗中去了。
也许弄玉真的不愿意跟他走。
弄玉在夏天生下一个男孩,在孩子满月当天,莫赫单于的心腹大将军偃渠宣布了莫赫去世的消息,刚刚满月的小王子在襁褓中继任为新单于,由右谷蠡王卫律和左大将军偃渠共同辅政,一切军国大事由身为母阏氏的弄玉裁决。
同年九月,匈奴向大汉送上了求和书。
其时大汉的皇帝已死,由小皇子刘弗陵即位称帝,大臣金日?、桑弘羊、霍光、上官桀共同辅政,大汉境内亦不安宁,为了消除外患,以霍光为首的辅政大臣同意了匈奴的求和请求。
大汉送还了扣留的匈奴使臣,匈奴亦把扣留在匈奴的汉使苏武等人遣返归汉,大汉和匈奴交战多年后,终于消弭战事,化干戈为玉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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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门关外,一个断臂的男人带着一个少年和两个少女骑着马,优哉游哉地走着。
“父亲,咱们要去哪里啊?”小女孩跟男人同乘一骑,扬起头来看着男人,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璀璨。
男人摸着女孩的头,笑道:“咱们回家。”
“可是咱们的家不是在草原上吗?”女孩不解地问道。
“不,咱们的家不在那里。”男人的声音柔和得像是水草在和河面上随着水流轻轻摇动,想起自己的故乡,男人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现在咱们要去的地方,是父亲小时候出生的地方,那里也是你的祖父、祖母、伯父、姑母以及很多堂兄弟姊妹出生的地方,也是你母亲出生的地方。”
想到自己有这么多的亲戚,小姑娘兴奋起来,“那我们是要去拜访他们吗?”
“他们都死了。”
“那——”小姑娘体会不到死亡带来的痛苦,依旧兴致盎然,还想再问,却被少年不耐烦地打断了:
“吵死了!云珩,你能不能安静些?”
男人摸摸小姑娘的头发,安抚道:“这次咱们回去,是要祭拜你的祖父祖母。”
“那祭拜完了祖父母,我们还回来吗?”小姑娘有些紧张地问道,这才离开母亲几天,她就想母亲了,“我想母亲了。”
“当然回来了,”男人看着小姑娘不安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你母亲事情繁多,还要父亲帮她想办法出主意呢。”
走了一会儿,不远处露出来一座庄严的城楼,这就是敦煌城了。以前这里都是戒备森严,而今却畅通无阻,城内城外,做生意的人川流不息,小姑娘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多人,看到这繁华的景色,忍不住又开心起来:
“要是母亲能跟咱们一起来就好了!”
一只飞雁扑棱棱飞过城楼,消失在远处的天空下,不知从哪里传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小姑娘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又被那繁华吸引,兴高采烈地唱起了歌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