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玉对莫赫兴师问罪,却没想到问出了莫赫的一番真心,虽然不是意料之外,可想到莫赫看她的眼神,深情中带着不能白首的遗憾和痛心,还是让她感到震撼。
她对莫赫有几分真心,也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她服侍莫赫吃完药,看着莫赫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自己若有所思地从营帐中走出来。
其时正值黄昏,白云落日,霞光灿烂,大片大片金黄色、桔红色、甚至玫紫色,形态万千的云朵在天空中浮动翻滚着。草原莽莽,举目四顾,天圆地方,没有尽头,在这样的傍晚,让人莫名生出凄凉悲壮。
“阿嫂好兴致!”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弄玉寻着声音扭头去看来人,正是要继承莫赫王位的右谷蠡王,便点头道:“没想到谷蠡王也在这里。”
右谷蠡王含笑对弄玉说道:“刚才发生了一件紧急的事,我想找阿兄禀告,没想到竟然遇上了阿嫂。”
弄玉想到莫赫要传位给右谷蠡王的这番话,便打定主意要试探他的性格和心机,便说道:“你阿兄才服了药,现在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你告诉我也是一样。”
右谷蠡王没有丝毫犹豫迟疑,便开口说道:“李广利率人谋反,被他的手下人揭发,已经被我拿住了,要如何处置还要请教阿嫂。”
呵,弄玉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右谷蠡王摆了一道!
李广利全族早就被皇帝杀了,他是走投无路才投靠了匈奴,更何况,他才跟赵临月成婚还不到一年,此刻正人生得意,又被莫赫宠爱有加,待遇优渥,他怎么可能会谋反呢?
这其中必有蹊跷。
“你带我去看看。”弄玉并不是真的想见李广利,只是觉得事有蹊跷,这个右谷蠡王绝对不会像旁人称赞地那样贤明,也许大家都被他的外表蒙骗了。
右谷蠡王立即回绝道:“阿嫂还是不要去看。李广利得知计划泄露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率人叛乱,为了抓住他,我可是折损了不少的人马。阿嫂现在怀着身孕,不适合去那种血腥的地方。”
弄玉反问道:“既然你拿不定如何处置李广利的主意,又不让我去看李广利造反的场面,你让我该如何处置他呢?总不能凭着你的三言两语,就给李广利定上谋反的罪名,就此杀了吧?你阿兄为了拉拢李广利可是花费了不少心思,现在也不能说杀就杀。”
“阿兄糊涂!”也许弄玉的问话触动了他,也许是他看弄玉孱弱,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一听到弄玉说这话,右谷蠡王的眉头立即皱起来,显然他并不赞成莫赫对待汉族降将的政策:
“那些汉人诡计多端,就算他们投降了我匈奴,说不定还会趁机再逃回大汉,率兵来攻打我们。就算是留在匈奴,也未必肯为我所用,你看看李陵就知道了。为了拉拢他,阿父和阿兄花费了多少心血和精力,可李陵哪里肯替我们杀过一个汉人?”
弄玉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处置李广利?”
右谷蠡王看到弄玉清冷如水的问话,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在这个孕妇面前说多了话,便又恢复了原本那副和蔼可亲的模样:“我就是因为拿不定主意才来的,阿兄说怎么处置,那就怎么处置。”
弄玉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放了吧。”
右谷蠡王也笑道:“只怕阿嫂做不了阿兄的主吧?”
弄玉反问道:“我做不了你阿兄的主,那谁能做的了他的主呢?你吗?”
右谷蠡王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我可没有那本事。阿嫂如今身子重,就不要操心这些国事了,还是回去好好保胎吧,万一因为忧虑国事,保不住这孩子……这可是我阿兄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了。”说完也不等弄玉再回复,便踱步走进了莫赫的穹庐中,如入无人之境。
弄玉由两个侍女搀扶着回到自己的营帐中,远远的就看见穹庐内外围满了剑拔弩张的人,鹃儿站在穹庐之前,凛然不可侵犯,地上还躺着几具死尸。
“这是怎么回事?”她去莫赫帐中不过待了大半天,没想到竟然有人包围了她的营帐,要抓她的人,这让她如何不气恼?
那带领士兵包围她营帐的将领看上去十分面生,应该不是莫赫的几个心腹,他看到弄玉,施礼道:“回禀阏氏,我奉单于之命,前来抓捕逃犯!”
“什么逃犯?”弄玉冷冷地问道。
“李广利谋反已经被收押,我们奉命来抓他的妻子,恳请阏氏把人交出来,不要让我们为难。”那人虽然跪着答话,但口气却甚是傲慢。
弄玉顿时就明白,这一切都是右谷蠡王指使的。他自从得了莫赫的许诺,又见莫赫病势沉重,断然不会再痊愈,俨然就以匈奴的单于自居了。
“给我掌嘴!”弄玉声色俱厉地质问道,“我刚从单于的穹庐出来,从来没有听见他下达什么处置李广利的命令,你这是假传谁的命令?包围阏氏的穹庐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那人被弄玉问得理亏,趁这个空档,弄玉的侍女悄然走到那人跟前,扬手就啪啪打了那男人两巴掌。
那人当着自己的下属受了**,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等那侍女打完转身之际,猛然拔刀向那个侍女砍了过去,那侍女也有些武学根基,听到身后风声,知道有人来袭,立即闪身躲避,可还是被刀划伤了肩膀。
鹃儿一见侍女受伤,生怕弄玉出现意外,立即喝道:“保护阏氏!”说着率先带人冲过来,将弄玉护在身后。
弄玉冷冷地命令道:“抓住他们!”
这话一出,双方人马立即动起手来,显然对方是有备而来,这支队伍的战斗力十分强悍,竟然跟鹃儿精挑细选出来的人打个平手,还是周宗尧及时率人赶到,生擒了那个首领,这才解了围。
赵临月见外面的争端平息了,这才从穹庐中走出来,她虽然勉强镇定,但脸上还是泄露出一点惊惶之色,其实刚才两拨人的争端,她都听见了,她不知道李广利出事,可看到那人来抓她,似乎也明白什么,就怕弄玉会把她交出去。
“如今咱们该怎么办?”鹃儿问弄玉。
弄玉也没有料到右谷蠡王出手会如此迅速,当即心中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对鹃儿吩咐道:“跟我来!”说着便带着鹃儿和周宗尧,押解着被擒住的右谷蠡王的人一起直奔莫赫的穹庐中而来。
远远的就看见穹庐内外的守卫比平时多了五倍有余,密密麻麻的守卫将莫赫的穹庐围得水泄不通,鹃儿看到此情此景,先倒吸一口冷气:“右谷蠡王……他这是要劫持单于…….他这是要造反吗?”
弄玉这才明白,今天傍晚为何右谷蠡王跟她说话时,为何一副狂妄自大的模样,原来他早就打算趁着莫赫受伤,控制王庭的局势,也许李广利谋反只是他发动叛乱的借口。他早认为大权在握了,何必惧怕一个孕妇?
弄玉恨莫赫被右谷蠡王蒙蔽双眼,以至于现在落到了如此田地,可如果右谷蠡王真的是一个擅长伪装之人,又远离王庭,如果他要故意收买人心的话,莫赫在重伤之下,如何还有机会看清楚他的为人呢?
现在弄玉最担心的就是莫赫落在右谷蠡王手中,右谷蠡王为了早日即位,会对他下手。考虑到这一层,她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加快脚步来到莫赫的穹庐之前,不出所料,她被挡在了门外:“阏氏,右谷蠡王和单于在商议大事,你不能进去。”
“我见单于是有要紧的事要回,你们拦得住我吗?”弄玉呵斥道。
几个阻挡的人面面相觑,最后一咬牙说道:“不知道阏氏有何要紧的事?能否容许我们通报?”
弄玉伸手一指被鹃儿和周宗尧抓住的那几个人,冷笑道:“汉人二十万人马,分成五路,分别从五原、朔方、雁门、酒泉、西河进攻匈奴,我们又在匈奴王庭发现了这几个汉人的细作,如今兵临城下,军情紧急,你们还来这里阻拦!”
弄玉说这些话,自然全都是情急之下编造的借口,只要稍加查证,便知道是假消息,但现在匈奴情况紧急,随时都有兵变的可能,她必须确保在最短的时间内见到莫赫,否则,一旦莫赫被右谷蠡王谋杀,那便前功尽弃了,因此只能出此下策。
那些人听说有汉兵来袭,果然脸上露出了惊惶之色,犹豫了片刻,有人说道:“阏氏稍等,容我向单于回禀。”不一会儿,他便走了出来,恭恭敬敬请弄玉进去。
弄玉知道,如今与其说是莫赫请自己进去,还不如说是右谷蠡王让自己自投罗网,他之所以敢让自己进去,定然是早已经控制住了局面,她这一进去定然凶险万分,可是如今情况危急,她顾不得自身的安危了,低声叮嘱鹃儿道:“一会儿不管里面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管我,保护星河他们三个要紧。”说完便肃然走进了穹庐。
穹庐里只有莫赫和右谷蠡王两个人,外面的天已经黑了,穹庐里却没有点灯,只有地上笼着的一盆炭火,闪耀着微弱的光芒。
“阿兄,你说阿嫂是明知道这穹庐里危机四伏,还是甘愿冒险来救你呢?还是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个恃宠而骄的蠢货,误打误撞进来的?”右谷蠡王饶有兴致地问道。
“不过听闻我这位王嫂智谋了得,曾经还帮着你击败了默师庐和燕夫人,现在又以假军情求见,看来应该是前者。”右谷蠡王见莫赫不回答,便自己又闲闲地回答了自己刚才的问题。
莫赫躺在床上,脸几乎隐在了黑暗中,火光只照亮了他身上的毯子,细白的绒毛泛着光泽:“你为什么要来?”
弄玉道:“你选的这个继承人不靠谱,我怕你不信,亲自来告诉你一声。”
莫赫说道:“刚才阿弟告诉我,李广利率兵谋反,已经被他拿下了。而李广利的妻子正藏在你那里,据他所知,李广利的谋反跟你也脱不了关系。”
弄玉嗤笑道:“这一招无中生有,我在大汉时就玩过不知多少次了,被人陷害,陷害别人,哪里少得了这些。右谷蠡王想用这一招把我拉下水,亏你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竟然也相信。”
“我信了。”莫赫语焉不详地回了弄玉一句,随后叫了一声弄玉的名字,那声音轻柔得像是冬天夜空下的第一片落雪。
弄玉没有吱声。
莫赫又说道:“我原本是想把王位传给我这位贤名在外的阿弟的,现在又有些后悔了。我还没有死,他就这般欺侮陷害你,一旦我死了,他又该怎么对付你呢?”
“你放心吧,阿兄。”右谷蠡王讽刺道,“我不会难为她的,只会好好疼爱她。”
莫赫轻轻叹了口气,话锋一转,给弄玉讲起故事来:“在我们胡地流传着一个习俗,叫摔头胎,就是丈夫会把妻子生下来的第一个孩子摔死。
为何会有这样的风俗呢?只因胡地风气开放,女子遇上心爱的男人便会献身交欢,保不准第一胎是女子所嫁丈夫的孩子,还是她献身的情人的,为了保证血统的纯正,便不会留下第一个孩子。”
弄玉不明白莫赫何以在这么危机的关头,说出这种不着调的话来,心中疑惑不已,却也忍不住批判道:“这也太残忍无情了!这样做与禽兽何异?”
“这样做的确无异于禽兽,好在我父亲也是这样的想法,娶了我母亲后,哪怕知道母亲当时出嫁前有过别的男人,也没有杀死母亲生下的第一个孩子。”莫赫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弄玉和右谷蠡王全都大吃一惊:“我便是我母亲嫁给父亲后,生下的第一个孩儿。”
“你!你不是父亲的亲生骨肉!”右谷蠡王率先反应过来。
莫赫淡淡地应道:“不错,我不是。”
“那你就更没有资格继承王位!”右谷蠡王高声控诉道。
“你就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把王位传给你吗?”莫赫反问道。
“我自从知道自己身世那天起,便无意王位,是燕儿一直热衷权势,一来为博她欢心,二来做了单于便能娶她,我便答应了要争一争这王位。”莫赫想起当初那段勾心斗角的时光,说不出的厌倦:
“可我从来都没想过将来把王位传给我的儿子。以前燕儿吃醋,不准我宠幸别的女子,我没有子嗣,唯一的一个儿子还是侍妾跟别的男人所生,后来我爱的女人死了,我更是灰心丧气,不愿意碰别的女子,可谁知道……谁知道……”
莫赫的声音忽然变低,缠绵悱恻,情深意浓,都融入到这低沉的尾音中,微不可察。
弄玉却听懂了莫赫没有说完的那几句话,她没有想到在燕夫人去世的五年后,莫赫竟然爱上了她,想到当初莫赫对燕夫人如此深情,也抵不过时光,心中不知是喜是悲,是怒是叹。
“我虽然身世有瑕疵,可也想做个好单于,想让匈奴的牛羊繁盛,百姓安康,大家都过上好日子。可这些年来,咱们和大汉不断开战,死了多少人,失了多少牲口,大伙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难道你不知道吗?”
“妱绿悄悄来找过我,她在燕儿身边多年,当年跟燕儿接触过的人,她都了解一些。她说你答应我休战求和都是假的。其实我也知道你的野心,你是想像咱们草原上的英雄冒顿单于那样,统一草原,成为霸主!连大汉皇帝都能随意羞辱,那是何等的英雄!可是你当真不晓得,那样的时代早已经过去,匈奴的实力早就大不如前了?为了满足你的野心,牺牲那些无辜的人——”
右谷蠡王听着莫赫对他的指责,心中逐渐升起一个不好的念头:“你知道我所做的一切?”
莫赫的口气中带着惋惜:“阿弟,在父亲的这些儿子中,我最看好的就是你,可你太让我失望了。”
此刻营帐外面传来兵刃之声,右谷蠡王暗道不妙,急忙传唤人进帐,可他连叫几声,都不见有人回应,走到门口一看,就见不远处有人马在交战,一方是他的人马,另一方则是莫赫的心腹大将偃渠率领的人马。
右谷蠡王又回到营帐中,抓住弄玉,拔出刀来架在弄玉的脖子上,嘶吼道:“你允诺我即位的话,全都是假的!你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你不是爱这个女人吗?我今天就杀了她!连带着你的孩子,一起死!”
弄玉从右谷蠡王出去查探情况时,就做好了准备,现在见他用刀挟持自己,怎么会让他得逞,手中准备好的药粉早就对着他撒了过去。
右谷蠡王顿时觉得眼珠火辣辣得疼痛,就像是被人挖掉了眼球一样,忍不住痛得大叫起来。弄玉哪里容他闪躲,顺手扭过他的匕首,对着他的胸口就要扎下去,莫赫制止道:“不要杀他!”
弄玉略一停顿,还是把匕首扎进他的胸口,同时扭过头来,冷笑道:“你下午说要传位给这位右谷蠡王的话,原来是在骗我。你可真是好本事,重伤在身,却连我们这两个人自视精明的人都骗过了。”说着便捏开右谷蠡王的嘴,给他喂了一颗丸药。
右谷蠡王如今眼前一片漆黑,只感觉眼睛火辣辣的刺痛,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隐隐约约被人拖动,随后便听见弄玉厉声呵斥道:“右谷蠡王意图行刺单于,已经被我当场擒获,你们这些人还打算跟着他继续送死吗?不想死的,就放下刀枪!”
“别听她的话,单于已经被这个女人害死了,咱们大伙齐心协力,一起杀了她,给单于报仇!”黑暗中有人高声叫道。
原本那些忠于莫赫的人,听了这话,不禁都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弄玉,不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
原本那些忠于莫赫的人,听了这话,不禁都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弄玉,不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
弄玉却早已经听出来,说话的人是鹏儿身边的苏复,没想到鹏儿这伙人趁着右谷蠡王发动叛乱,也来搅一趟浑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