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雪花一朵朵白白絮絮、灵灵俏俏地在空中飞舞片刻后,再飘飘零零、悠悠然然地洒落下来,洒落在那古朴的木桥上,在那甫结冰的池水上,在那柳树一条条晶莹的冰丝上,为那已然皎洁一片的雪景再添上几抹清雅。
慕容勿离拭去飘落在鼻端的几许霜花,在听到身后传来细响之际即关上窗,挡住那刺骨的寒冷,然后回身,弱柳已然俏生生地立于门前,有些犹豫、有些不知所措,还有一些不安与恐惧。于是,慕容勿离先在离她最远的胡床上坐下后,才叫她进来。
“外头很冷,进来把门关上吧!”
弱柳先拿眼角偷观了他一眼,见他依然如她记忆中那般平静温和,这才悄然跨过门槛进屋里来。
“关门,”慕容勿离提醒她。“再自己找个位置坐下。”
弱柳依言开门,略略一迟疑后,即拖了把凳子在离他最远的另一个角落坐下。
慕容勿离深沉地凝视她好一会儿后才开口问:“你还记得吗?我承诺过,只要你不欺骗我,我便不会对你生气?”
弱柳蹙眉凝神,不是在回想,而是在考虑什么。片刻后,她才很小声地说:
“记得。”
“那么你相信我吗?”
弱柳又沉默了。更谨慎的考虑。又过了半晌,乌亮的瞳眸悄然扬起直视着他,里面的恐惧不安几乎完全消失了。
几乎。
“相信。”音量加大,语气也更肯定了。
“好,”慕容勿离点点头。“那么你可愿意告诉我,为什么你突然又开始怕起我来了呢?”
不料就这么一句话,适才一番攻城掠地的成绩瞬间又化为尘土,弱柳不但又回到原先瑟瑟缩缩的模样,而且,声音也恢复轻细得几乎听不见。“因为…因为菊红曾好意警告弱柳…”
“菊红?”
“呃——菊红…菊红是伺候弱柳的丫头,”弱柳嗫嚅道。“她…她说她原先是在黛菊夫人那儿伺候的。”
“原来是黛菊…”慕容勿离眼里飞过一丝颖悟。“好,我懂了。那么菊红她究竟是警告你些什么呢?”
“警告…警告…”
“那多嘴的丫头到底警告了你些什么令你那么难以启齿?”
瑟缩的脸猛然扬起,“不是多事,菊红是好意的,”因为担心菊红会被无辜连累,弱柳忍不住为她大声申辩。“是她好意警告我,说要弱柳小心一点,因为将军…”说到这儿,她突然轻轻窒了一声,然后脑袋掉下,声调再次降落到谷底,下文她差不多只是在嘴里咕哝给自己听而已。“因为将军脾气很不好。她…她说就在一年多前,有位新进府里的婢女因为不懂得规矩,不小心得罪了将军,结果…结果将军不但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拷打那个婢女,最后还…还一剑杀了她!”
“啊——”慕容勿离徐徐半阖下眼睑。“那倒是真的。”一说完他就禁不住抿唇笑了:他相信整座将军府里的人都可以听到她的惊喘声。“不过那个婢女不是得罪了我,而是要来杀我的,所以我不当她是女人,而是刺客。”
“…欵!”
慕容勿离举眸,见她一脸错愕之色地瞪直双眸盯住他。“我在当今皇上仍是郡王之时就跟在他身边了,当时,我曾因为护驾而杀了一个刺客,数年过后,那个刺客的妹妹便改名换姓混进府里要来杀我报仇,这就是菊红所说的那个婢女。”
“啊!”弱柳惊呆了。
“而我之所以拷打她,是因为她抓走府里三个婢女作为人质,我必须追问出她们的下落,否则对她们家人难以交代;之后虽然我有意放过她,但她却不肯放弃,依然信誓旦旦非杀我不可,却错手杀了两个无辜的孩童和三个奴仆而毫无悔意,所以我才一剑杀了她。”
弱柳又抽了口响亮的气。“她…杀了两个孩子?”
“一个四岁,一个七岁。”
“天哪!”弱柳捂住惊呼的嘴。
“的确,”慕容勿离颔首。“所以我不得不杀了她,你认为我不应该吗?”
“咦?我?”没料到慕容勿离会反问她,弱柳不禁错愕地呆了呆,再见慕容勿离似是很认真地在等待她的回答,她才有点困惑地沉下心来仔细思量。“那个…弱柳以为,纵使将军将她抓到官府里法办,她大约也是要判死刑吧?而且…而且倘若将军不杀她,说不准她还会因为要杀将军你而又错杀了其他无辜的人,那…那就真的太对不起那些人了!”
“没错,我也是那么想的。那么我是没做错罗?”
弱柳连忙点头同意。“对、对,将军是应该那样做没错。”
“那就好。”
咦?那就好?
现在…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
将军为何要如此耐心地对她解释,又如此认真地询问她的想法?而且直到她同意他的作法,他才安心?她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妾室啊!
是因为他不喜欢人家误解他吗?
想到这儿,弱柳不觉羞傀地垂了下眸子,当她再抬起眼来时,又恢复那种怯生生的模样了,不过,这回她的恐惧和不安都已不存在,有的只是惭愧与歉然。“对不起,将军,菊红说得不太正确,害弱柳冤枉将军了。”
见她一副彷佛刚砍了他一刀,又掐死了他的脖子似的自责模样,慕容勿离不觉莞尔。“确实。”
“那将军…”悄悄咽了口口水。“一定很生气吧?”
慕容勿离摇摇头。“完全没有。”
“那是…不开心?”
“也不会。”
“不舒服?”
“没那感觉。”
“委屈?”
“我又不是姑娘家。”
“可怜?”
“可怜?”慕容勿离失笑。“唔…或许有一点吧!你会同情我吗?”
弱柳也噗哧笑了。“将军,您真是好人耶!”他不但不似那一夜印象中那般可怕,而且好温柔、好有耐性,脾气也好好喔!倘若是婆婆,早就活活把她打个半死了!
慕容勿离的笑容愈加温和了。“那么你愿意到好人身边来坐吗?”既是他的妾,总不能躲他一辈子吧?
笑容冻结了一刹那,可也就是那么一刹那,弱柳便起身走向他,在胡床的另一头落坐,两人中间尚隔着两座炕几。慕容勿离见状,只是笑笑并没有再说什么,待她拉好裙裾坐稳后,才脱下乌皮履抬起双腿伸直放在胡床上,让自己以最舒适的姿势倚躺在靠枕(古代称隐囊,好像不怎么好听,所以还是叫靠枕吧)上。
“将军要睡了吗?”她已不再害怕,但有点紧张,因为他是男人。虽然两人已有过肌肤之亲,她却仍是懵懵懂懂的不甚理解,事实上,她甚至不太记得那天晚上他到底对她做了些什么,只记得她好紧张好紧张,而且他弄痛了她,也使她流血了,不过翌日就没事了。因此对她而言,虽然他已是她的夫君,却也是个陌生的男人。
“有点累,不过还不想睡。”
弱柳哦了一声,很自然地退开一些,因为慕容勿离的腿很长。“将军好高呢!”她扭头向后好奇地打量放在她身后的腿:脚丫子也好大喔!
“你这个月月事来了吗?”
“还没…啊!”漫不经心地作出回答后,弱柳才察觉他问的是女人家的私事,不禁赤红了脸,迅速回过螓首来羞赧地瞟他一眼,再回向另一边,避开令人尴尬不已的窘况。“将军怎么可以问弱柳这种问题嘛!”
“还没啊…”若有所思的目光定在弱柳腰部,慕容勿离喃喃道:“过了多久了?”
“将军!”弱柳不依地娇嗔,连颈子都红了。“这种姑娘家的事,男人不合问的啦!”
慕容勿离轻轻叹息,明白她完全不懂这方面的事。“你只要告诉我过了多久,我就不再问其他的了。”
垂首扯着裙裾扭了好一会儿,弱柳才嗫嚅道:“十…十来天了。”
“十来天了?”慕容勿离扬起惊喜的笑容。“那年后若是还没来,就得请大夫来帮你看看罗?”
“咦?”立时忘了羞怯,弱柳惊慌地扭过头来,“为什么?弱柳病了吗?”
“不,不是病,”慕容勿离忙温言安抚她。“这是喜事,怎会是病呢?”
“喜事?”弱柳又换上一脸茫然。“什么喜事?谁要成亲了吗?”
“不,不是,是…呃——等大夫看过你之后再说吧!至于现在…”慕容勿离突然翻身趴在胡床上。“我记得你说过你会按摩,来,帮我按摩一下。”可是他等了老半天却等不到半只苍蝇蚊子,他不觉诧异地往后看去,却发现她垂首贴在墙边一动不动,好像墙上挂了一幅美人锦绣。“怎么了?”
“婆婆…婆婆每次都说弱柳好用力,一定…一定是故意要掐死她…”
慕容勿离叹了口气,又把脸埋进靠枕里。“现在就算有人拿椅子砸我我都嫌太轻了,你怕什么呢?”
“可…可是倘若弱柳下手轻一点,婆婆…婆婆也会骂…”
“够了!”自靠枕里传出的声音闷闷的很奇特。“脱掉你的绣履。”
“嗄?”
“脱掉你的绣履到我背上来踩一踩。”
“欵?”惊喘。“将军,你会被弱柳踩死的!”
“才怪!”
“但是…”
“快点上来,我还有话要问你!”
听他说得坚决,弱柳依然又踌躇了好半晌之后才脱掉绣履爬到胡床上,然后扶着墙,战战兢兢地踩到慕容勿离背上走了两步。
慕容勿离这才侧过脸去告诉她,“很舒服,如果你动作快一点的话会更舒服。”
“耶?”弱柳好惊讶。“真…真的吗?”
“真的,因为你的重量刚刚好,所以踩起来很舒服。”
“哇!”弱柳惊叹。把人踩在脚底下的感觉也很舒服呢!
“好,那你继续踩,一边告诉我为什么你要住到狗舍里去?”
脚步顿了顿,旋即又继续。
“因为…因为弱柳在那边比较安心嘛!”
慕容勿离缄默片刻。
“弱柳,把菊红还有另一个丫头说给你听的话统统告诉我!”
“全部吗?”
“全部。”
“哦…她们说…”弱柳很认真地回想着。“将军府不比一般平民百姓或富商的家,这里是有很多规矩的,如果犯了规矩,罪责可是比一般官府的刑罚还要重呢!”
“哦——是吗?什么规矩?”
“咦?将军,府里的规矩你会不知道吗?”
“我想听听看她们有没有说错。”
“哦…那…菊红说,黛菊夫人是姊姊,弱柳是妹妹,所以凡事弱柳都不能站到她前头去。有好吃、好穿、好用的,弱柳都要先让姊姊挑拣,剩下的才归弱柳;还有,弱柳也不能抢在姊姊前头先有孩子,倘若有了也要…”脚步又停了两下。“要打掉…”
眸中寒芒倏闪。“打胎?”
“菊红说…说她那里有葯,倘若弱柳需要的话,她会拿给弱柳。”
慕容勿离徐徐眯上眼,神情反而平静了。“还有呢?”
“还有…”万里行军突然完全静止了。
“弱柳?”
“将军,倘若…倘若弱柳先姊姊有孩子的话,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打掉?弱柳觉得…觉得被打掉的孩子好可怜啊!”
瞧不见弱柳的神情,但慕容勿离听得出她声音里的恐惧与不舍。“可以,你不用打掉,也不准打掉!”
“欵?真的可以不打掉吗?”惊喜的蹲下去,弱柳跪伏在他背上低头探向慕容勿离,怕他没听清楚,也怕自己没听清楚。“坏了规矩也没关系吗?”
规矩?
慕容勿离冷哼。“将军府里的规矩是我定的,我说可以就可以!”
“啊——将军真的是好人呢!”弱柳喜悦的低喃,还带着点儿若有似无的哽咽。
慕容勿离懒洋洋地合上眼。“好人希望你继续动叨,如何?”
“呃?啊!对不起、对不起!”连声道歉中,弱柳忙起身,脚步又动了起来,片刻后…“将军爷…”
“嗯?”听他声音,好似快入眠了。
“菊月说每个月初一,弱柳必须去拜见姊姊一次,所以弱柳已经去见过姊姊一次了。”
“哦…你跟她相处得如何?”
“…”
“弱柳?”
“呃…将军,姊姊很美呢!跟瑞荷夫人一样美,而且好高贵、好端庄,就跟皇后似的,弱柳跟姊姊相处了半天,姊姊也都对弱柳好温和、好体贴,可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弱柳就是好怕姊姊,弱柳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是…但是姊姊看着弱柳的眼神有时候真的很恐怖,就好像…好像婆婆一样,虽然弱柳拚命告诉自己那是错觉,可就是还会怕…”
慕容勿离不觉得奇怪,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他带兵多年,哪种人没见过?故而黛菊不过跟了他两个月,他就看出黛菊的心机有多深沉,是个多么工于心计的女人,因此,纵使黛菊比瑞荷犹美上三分,也比瑞荷端庄,更比瑞荷懂得如何服侍男人,却也无法令他对她产生一丝半毫怜爱之情。
至于弱柳之所以能察觉到黛菊的可怕,也许是因为她对可能伤害到她的人太过敏感了,当然不一定是正确的——譬如对他,但对黛菊可就是百分之百正确了。
“所以你才住到狗舍里去,因为常常在府里各处散步走动的黛菊绝不会到狗舍那边去,也因为你觉得有那些狗保护你,你才不那么害怕?”
“对不起,将军,”弱柳又蹲伏下去了,她急于让他知道她不是那么不知好歹的人,她会反省,她会改进。“弱柳知道是弱柳不对,请您不要生气,弱柳会…”
“弱柳…”慕容勿离叹息着打断她的忏悔。
“将军?”
慕容勿离睁眼瞄向她。“我说过只要你不欺骗我,我就不会对你生气,忘了吗?”
“啊——将军,您真的真的是个好人啊!”弱柳感动地呢喃:她明明做错了,他却还是不生她的气。“将军,谢谢您对弱柳的宽宏大量,可是…可是弱柳还是不应该怕姊姊的,所以以后弱柳一定会努力叫自己不要那么害怕,不要…”
“弱柳,你搬到我这儿来住吧!”慕容勿离再一次打断她的奋发图强。“在我这迎风轩里,没有我的同意,任何人都不能随便进来,你若是害怕尽管躲在这迎风轩里,狗舍实在太小了,你抢了它们的窝,它们也很可怜,不是吗?”
迎风轩虽名为轩,事实上,它的范围可比府里任何苑的范围都要来得大,甚至独占了府里两湖池水里的其中一池,夏天若他有回到府里,总爱在池水里裸泳,因为迎风轩里奴仆不少,却没有半个婢女。
“咦?住这儿?”弱柳诧异地拚命眨眼。“但…弱柳不会騒扰到将军吗?”
“你爱吵爱闹吗?”
“不会!不会!”弱柳拚命摇头。
“那就不会騒扰到我了。”慕容勿离又阖上眼了。“好了,交年过后就叫仇总管帮你搬过来吧!还有,以后不必再去见黛菊了。”
“欺?可那是规矩啊!”
“府里没那规炬。”
“咦?但菊月说…”
“她说错了。”
“啊。”
“继续。”
“嗄?喔——对不起,我又忘了!”弱柳忙又起身孜孜行万里路,直到慕容勿离差不多就要进入沉睡中之际,她突然又开口了。“将军爷?”
“…嗯?”
“那天夜里…那天夜里,弱柳真的觉得将军是世上最可怕最可怕的人了,可是…可是现在弱柳终于知道将军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所以…所以弱柳以后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害怕将军了!”
翌日——
“…求求你,饶了我吧!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饶了我吧!我以后不敢了,求求你,饶了我吧…”
慕容勿离哭笑不得地看着抱头躲在桌案底下的小肉包,心中挫折感十足。还说什么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害怕他了,言犹在耳,她又化成小包子了,而他只不过是对他人生气,她甚至连看一下热闹也不会,就一溜烟滚到桌案底下去了。
“弱柳…”
“…饶了我吧,我错了,我以后不敢了…”
“我不是在对你生气…”
“…对不起,我以后不敢了,我错了,饶了我吧…”
“我是在对那个长工生气,因为…”
“我错了,对不起,饶了我吧!求求你,饶了我吧…”
“…他醉酒强奸了在厨房里工作的丫鬟。弱柳,你听到了吗?”
“…求求你,饶了我吧!我错了、我错了…”
“弱柳,我不是对你生气,是在对那个长工生气呀!”
但是他说他的,弱柳依然是粒小肉包,并没有变成葱油饼,也没有拉成油条,终于,慕容勿离放弃了。
一指点出,小肉包就乖乖地滚出来了。
慕容勿离面无表情地挟起馅薄皮厚的小肉包,再若无其事地吩咐仇总管,“那家伙交给你处理。”
“是,将军。”
“还有,到府外去找个丫头,要够聪明、够忠心,够强悍,足以保护弱柳夫人的。短时间内弱柳应该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所以时间久点没关系,就是别胡乱拉人凑数,要仔细认真的找对人。”
之后,在将军寝室里,弱柳甫悠悠醒转过来,正对自己如何会回到寝室内感到诧异不解之际,慕容勿离便对她说:“弱柳,我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吗?”
“嗄?啊——将军请吩咐。”
“下次你要害怕之前,麻烦你先搞清楚我是不是在对你生气好不好?”
CCCCCCCCCCCCCCC
“将军要你们回来?”菊香苑的黛菊讶异地来回看着菊红和菊月。“为什么?那位弱柳夫人不需要人伺候了吗?”
“那个…”菊红与菊月犹豫地互觑一眼。“弱柳夫人搬到迎风轩里去住了。”
美眸中冷芒乍现又逝,“是吗?她搬进迎风轩里去住了?”黛菊并没有发怒也没有焦急,反而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去凝视着适才绘就的戏菊图。良久…“你们可有吩咐弱柳夫人,哪些话不可外传他耳?”
“奴婢说了,可弱柳夫人说她不敢欺瞒将军,所以若是将军问起,她还是得照实说。”
“这样吗?”黛菊又沉思许久后,才慢吞吞地回过身来盯住那两个忠心耿耿的婢女。“菊红、菊月,你们应该知道如何做吧?倘若将军问起…”
“奴婢知道,”菊红抢着说。“奴婢两个绝不会连累夫人的!”
“很好,”黛菊满意地颔首。“你们放心,如果将军赶你们出府,我…”
“夫人!夫人!”另一婢女菊如忽地匆匆跑进来打断她的话,“将军来了!将军来了呢!”
“咦?将军来了?”黛菊惊喜地拂裙迎出去,见慕容勿离满头满身雪花的来看她,心头不禁感动无比。“啊——将军,这么大的雪,您还专程到黛菊这儿来,黛菊…”
慕容勿离手一挥,不但阻止了她的掏心掬肺,也泼她一头冰水。“黛菊,我今天只是来告诉你两句话。”
黛菊脸色微变,注意到慕容勿离冷然的神情。“将…将军?”
“谨记瑞荷的教训,你好自为之!”
胸腔一紧,黛菊仍勉强撑出不解的笑容。“将军,黛菊不明白您在说什么呢!”
“你当然明白,”转眼一瞟菊红和菊月,慕容勿离目光更严厉。“她们更明白。”
“啊——黛菊明白了,是那两个丫头做错了什么吗?”黛菊忙正色招来菊红、菊月。“你们两个,到底做了什么事让将军这么生气,还不赶紧…”
“够了!”慕容勿离低叱。“别在我面前作戏了!”
黛菊全身一震。“将军,黛菊…”
“总之,弱柳并不想跟你争什么,只想安安静静的过日子,你最好也学她一样,否则只会让我讨厌你而已!”说完,慕容勿离便待转身离去。
将军讨厌她?
可是她爱他呀!
“啊——将军,请等等!”黛菊凄声拉住他的衣袖,欲待作最后的努力,留下他的人,也留下他的心。“黛菊…黛菊或许又怀有身孕了呢!”
慕容勿离微微一怔,脱口道:“咦?你也有了?”
也!
惊疑的目光马上朝菊红、菊月那儿飞去,菊红、菊月竞相摇头表示不知道,黛菊更是不安。“将军,黛菊的月事已过了半个多月了。”
比弱柳还早吗?“这样…那年后就请个大夫来瞧瞧吧!”很明显的,慕容勿离的脸色和语气都放和缓了。
“黛菊知道。”
“还有,小心照顾身子,别再到处乱走,免得又小产了。”
“黛菊懂得。”
“缺什么就跟仇总管说,我会告诉他你这边的情况,他会懂得该怎么做的。”
“谢谢将军。”
“好吧!那…”他拉开她的手。“你多歇着,我走了。”
“将军,”黛菊情意绵绵的眼光哀怨地瞅住他。“您不多留一会儿吗?”
“我还有很多事要忙,过几天我会再来看你的。”语罢,慕容勿离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
一见将军离开,菊红,菊月马上兴奋地围了上来。“恭喜夫人,将军就想要个孩子好让慕容老爷开心,这下子将军的心思一定会大半放在您这儿了!”
“是吗?”黛菊苦笑。“可倘若我又小产了呢?”
闻言,菊红、菊月亦不安互视一眼。“那,夫人,您就躺在床上休养直到满四个月,过去两次大夫不都说了吗?只要熬过四个月就没问题了。”
黛菊轻叹。“也只有如此了。”
为什么别个女人生孩子那么容易,她就如此困难呢?
JJJJJJJJJJJ
从慕容勿离要弱柳搬进迎风轩那一刻开始,她一直很开心,然而到了真正迁入迎风轩的当天夜里,她的神情就不对了。
“将…将军,弱柳…弱柳得和您睡吗?”她颤巍巍地瞅着他、颤巍巍地问。他又要她了吗?又要压得她半死了吗?又要弄得她好痛好痛了吗?
“你是我的妾室,既然搬来我这儿,自然得和我睡。”见她脸色瞬间变绿,他马上接上后续。“不过,我暂时不会要你。”免得不小心伤了她肚于里的胎儿。
一说完,慕容勿离就见她大大松了一口气,夸张的程度可媲美打呵欠。可她依然很不自在,躺在床上背对着他,她的身躯是僵硬的,是微微颤抖着的,她的双眸大睁,甚至紧张得阖不上眼,直到下半夜才勉强睡去。
这样连续过了好几日,弱柳始终都无法放松下来,慕容勿离不得不开始考虑是否要分房睡了。
然后这一夜,他们上床后不久,她仍是紧张得睡不着。而慕容勿离怀里抱着她僵硬的娇躯,感觉好似有人在他怀里放了一块大冰块,他终于决定他们必须分房,否则她的身体会吃不消。
“啊——将军,”弱柳突然坐了起来,侧耳似乎正在倾听着什么声音。“您听到了没?”
“嗄?什么?”打更声吗?
“是狗儿,狗儿在叫。”
狗叫?“府里的狗吗?它们应该不会乱叫的,难道有闯入者?”
“不是府里,是外头,”弱柳急了,她面向外跪坐,依然侧耳倾听着。“是外头啊!将军,您没听到吗?”
听她好似很焦急,慕容勿离只好努力去聆听,去分析她到底要他听的是什么?不过一会儿他就明白了。
有只狗在哀嚎。
“那是曲大人的狗,我听仇总管提过,它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嚎这么一次。”
弱柳马上回过身来。“为什么?”
慕容勿离也掀被坐起来。“曲大人爱斗狗,只要他的狗斗输了,他就会鞭打那条狗。”
“怎么这样?”弱柳双手捂着哀伤的小嘴儿,两眼泫然欲涕。“狗儿有多么忠心、多么善解人意,难道他不知道吗?将军为什么不阻止他?”
慕容勿离叹气。“那是他的狗啊!弱柳,律法也没有规定他不能鞭打狗呀!”
“可是…可是将军可以劝劝他呀!”
“我劝过了。”
“那就买下它…”
“他不肯卖,说是他花时间训练出来的,怎能轻易卖掉。”
“那…那…那…”
“弱柳,没有办法的。”慕容勿离狠心打掉她最后的希望。“睡吧!”
弱柳盯着他好半晌才死心背对着他躺下,她不再出声,可是他感觉得到她在默默饮泣,也因此而感到很无奈。
在她最悲惨无助的那段时间里,是几条懂人性的狗儿帮她、救她、安慰她,才让她支持到现在的,所以对她来讲,狗儿不但是她的恩人,也是她的朋友、亲人,她因此看不得任何狗儿吃苦也是很自然的事。
可是,她不可能帮得了全天下所有的狗呀!
量力而为这种道理她最好早一点明白比较好,现在既然他说了没用,只好靠她自己去想通了。就算今儿夜里想不通,明儿就可以想通了,就算明儿想不通,还有后天,大后天…总有一天她会想通的。
除非他今晚睡一半就被她的泪水淹死。
然而,不过片刻工夫后——
“该死!”慕容勿离突然低咒着起身跳下床,随手抓了一件袍子便冲出寝室。
真正是该死,他究竟在做什么?究竟在做什么?明明知道应该这么做,却又要跑去那么做,居然三更半夜跑去跟人家要狗狗,这辈子没做过这么荒唐的事,更不可能为任何人去丢这种脸,但是…但是…
她算什么?她算什么?
不过就是他要过一次的女人而已,连面也没见上几回,也不过就是心头为她的楚楚之态悸动过那么小小一次罢了,之后便这样老是有事没事就为她揪一下心,若有似无的,看似有,却又无,说是无,好似又有,不想去理会它,它却总让他情不自禁地怜惜她,进而做出一些表面似是很自然,实际上却是不由自主的事来。
收她为妾,容忍她令人啼笑皆非的猫捉老鼠,随时随地都得耐心地抚慰她,诱导她异于常人的恐惧心理走回正轨,又让她搬入从未曾有女人住进来过的迎风轩里,最后居然要为她去做这种事,他中了什么魔吗?
天哪!堂堂一品国公爷,部下稍一违反军纪就砍掉人家脑袋的镇北大将军,居然三更半夜跑去跟人家要小狗,只因为他(应该是她吧?)听不得小狗狗哀嚎!
让他死了吧!小师弟若是知道了,肯定会嘲笑他一辈子的!
慕容勿离自怨自艾地眨眼间就跔得不见人影,弱柳却以为是她惹恼了慕容勿离,所以他气得跑掉了,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连要替那条狗儿伤心都忘了,只呆呆望着空洞洞的门口苦苦寻思她该怎么办?搞不好待会儿就得换她哀嚎了。
将军会忘了他的诺言吗——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勿离终于回来了,在她的忐忑不安中,他站在床前平静地问她,“听不到了吧?”
虽然他看起来不像在生气,她还是禁不住担忧地先反问:“将军…将军在生气吗?”
“没有。”他告诉她,然后又问一次,“听不到了吧?”
弱柳这才仔缅听了一下,惊讶的发现真的再也听不到那条狗儿的哀嚎了。“啊——将军,真的听不到了耶!”
“我把它带回来了,你要去看看它吗?”
弱柳不但去看了那条狗儿,还跟慕容勿离一块儿替那条狗儿上葯包扎,再跑到厨房去偷食物来喂它——两人还争了一会儿到底要给它吃牛肉或是羊肉,直到它睡了,她才安心、喜悦又满足地与慕容勿离回到寝室。
可是她依然止不住兴奋,不用慕容勿离催促,紧随在他身后,她自动爬上床躺下,为的只是要尽快追问他,“将军、将军,曲大人怎肯让你带它回来呢?”这是头一回,她不再僵硬得像石雕像,也不再背对他,她兴奋地面向他,双手还忘形地揪住他的衣襟。
慕容勿离耸耸肩。“我威胁他,如果他再让我听到狗的哀嚎声,以后我会特别盯紧他,只要他有一点点小辫子让我抓到,我会直接告到皇上那儿去,到时候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他真有辫子可抓吗?”
“不只有,而且满头都是,所以他怕了。”
弱柳沉默片刻,兴奋之情悄悄流失了。“可是…”她迟疑地两眼瞅向上瞧住他。“倘若不是为了弱柳,将军不会去作威胁人这种事吧?”
慕容勿离没有作正面回答,他说:“该睡了。”
弱柳叹息了。“将军爷,你真的是世上最好最好最好的人耶!”
慕容勿离不语,仅是将她搂进怀里,而她也很自然地倚在他胸前,没有紧张、没有害怕,只余下满心的感激、感动与羞赧。
“将军,这是在战场上受的伤吗?”她轻柔地抚过横在他胸前的伤疤。
慕容勿离往下看。“老实说,不但不是,而且是很丢脸的伤。”
“咦?丢脸?”
“嗯!我记得是…”慕容勿离沉吟。“我十二岁时吧!忘了是为了什么事,好像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总之,我和八师兄在练武的时候吵了起来…”
“你好胆就给我砍过来,我绝对不会躲!”
“你以为我不敢?”
“你是不敢!”
“好,那你就别给我躲!”
望着亮晃晃的刀子砍过来,十二岁的慕容勿离赶紧阖上眼,免得忍不住躲开…
“…我差点被砍死,而我八师兄则躲在山洞里好几天不敢回去,就怕被师父砍死。后来我们没有人被砍死,却被师父骂死了。之后这件事我们谁也没再提起,因为他丢脸、我也丢脸。若是有人问起这条伤疤,我也都是支支吾吾过去的,就连少渔都不知道呢!”
弱柳笑得花枝乱颤,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将军,原来…原来您也做过如此幼稚可笑的事啊!”
“那时候我还小嘛!”慕容勿离辩驳。
笑了好半天,弱梆才慢慢收起笑声,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弱柳开始眯起双眼了,她下意识更往慕容勿离怀里偎过去,好似恨不得整个人缩成一团钻进他体内似的。
“将军爷。”
“嗯?”
“天儿好冷喔!”
“是很冷。”
“可是您的怀里好温暖,好舒服呢!”刚说完,她就睡着了。
慕容勿离知道他们毋须分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