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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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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车下山道,四处寂静,又七拐八拐,行驶在港岛特有的狭隘斜坡路段,路灯昏黄,这里非夜店集中地,故此走了一路,却也不见一人。坐了许久,又转了一趟巴士,方到华富村。下了车,穿过两条街,俨然一栋十几层楼房,这是全港岛最早兴建的廉价公屋之一,也是我现在的住处。

我不知道一般来讲,一个十七岁少年若无缘无故深夜两点多才返家,其父母会作何反应,但我知道,简逸这样,他的母亲却担惊受怕,坐立不安。那晚我回来时,家里犹自灯火通明,母亲简李淑英女士俨然枯坐厅堂等我。见到我,先是惊跳而起,继而又狠狠拍打了我身上几下,接下来便是滔滔不绝的斥骂。我愧疚难当,竭力安抚,最后不得不利用自己虚弱的身体,提醒她我头痛欲裂,又筋疲力尽,母亲才总算收声,放过我命我洗澡睡觉。待我上了床,又被揪起硬灌下牛乳一杯,方肯放我入睡。

这一日折腾得实在太多,我至此方觉神经放松,不久便睡眼朦胧,忽觉母亲温暖干燥的手,轻轻抚摩我的前额,似乎小心翼翼地确保我真的平安无事。我心下不禁叹息,睁开眼,却冲她微笑道:“简李淑英女士,拜托您三更天不要玩扮鬼吓人好不好?”

“啪”一声,我脑门上又挨了一下,母亲戳着我的脑门笑骂道:“死仔,下次再敢三更半夜回来试试,我先打瘸了你。”

“妈子(妈妈),”我拉了她的手,柔色哄道:“对不住,这次是意外,以后我不会了,别生气好不好?”

她愣了一下,眼眶中迅速有泪雾浮起,又被倔强咽下,再拍了我脑壳一下,不过这次力道轻了许多,恶声恶气说:“有这么会想就好,下次你再这么吓你老母,我就······”

“打瘸了我嘛,我知道了,简师奶,怕了你了。”我笑了起来,轻声哄她说:“去休息吧,过几个小时便要去街市开档,乖,去吧。”

“知啦,”她不耐烦地说,起身要走,忽然叹了口气,说:“逸仔,妈子老觉得,你现在变得,太乖了。是,你现在会疼妈子,会帮忙家事,让你回学校读书,你也没有反对,还懂得温书准备联考。我,心里真的好开心。但你这么乖,妈却好怕知道吗?就好像你在用心做到最好,跟着下一秒,我一个不觉,你会不见一样。如果是这样,我倒宁愿,你跟从前似的不声不响,只顾你自己······”

我一阵心疼,忙爬起来抱住她,可惜我细胳膊细腿,拥抱的分量大打折扣。我笑嘻嘻地拍着简李淑英女士的背,说:“妈咪,放心啦,你的仔总在你身边,不会走。不然我不去考试了,以后也不念大学,不娶老婆好不好,就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放屁,”母亲一把推开我,笑骂道:“你要敢这样,老娘我直接拿拖把打死你。”

“妈,你好野蛮。”我笑了起来,哄着她说:“好了,什么事都没有,去睡吧,乖,睡醒了,你的乖仔做早餐给你吃好不好?柴鱼花生粥?”

“嗯。”母亲拍拍我的脸颊,微笑说:“你也给我去睡,刚刚补回来一点肉,这么一看,好像又没了。”

“妈,你当我会热胀冷缩吗?哪那么夸张。”我一边讲,一边推她出房门,笑说:“妈晚安。”

这声妈,是我心甘情愿叫的,不是因为我无从选择,不得不以简逸的身份活下去,而是因为前世今生,我从未遇到这样不拐弯抹角,温暖而无私的母亲。当年林夫人处处维持贵妇形象,林世东从小到大,几时出麻疹,几时掉牙齿,恐怕她一无所知。而七婆虽然对东官关怀备至,可毕竟主仆名分定在那,又怎会如简师奶这般打打骂骂,却又亲密无间?

三年前,林世东葬身车轮之下,十四岁的少年简逸,大抵也在同一天遭遇严重车祸,致使其在医院住了大半年,复健又用了一年,便是有幸得到某慈善基金的捐助,简逸这一出事,仍然让原本就困难的家庭陷入窘境。简李淑英为了让儿子重新站起,花光多年来省吃俭用的全部积蓄,最艰难时,一个女人打三四份工,完了还得跑医院煲汤送水,照料卧床不起的孩子,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四十几岁的女人,看上去倒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到我复健阶段,她没钱付护工费和理疗费,不得不亲力亲为,学了手艺来每晚为我按摩推拿,累到满头大汗,还自顾笑问乖仔怎么样,有没有捏痛你啊?

我并不认为,亲人之间需要如此牺牲与付出,但是简师奶是那种挣一块钱,定然花到我身上,挣两块,还是花到我身上,挣十块,可能才会有五毛用到自己身上的母亲。我想,冲着这个,任何具备基本道德良心的人,都不会不为之动容,更何况上一世,我见多落井下石,趋炎附势之辈,何尝想过,竟也有机会,能得家人如此厚待?

在她的精心照料下,我这双腿虽再不能活蹦乱跳,然总算行走如常;这副身子虽终其一生都无法健硕安康,然终究能行动自如,生活自理。这个女人付出这么多,只要我叫一声“妈”,只要我做个稍事听话的孩子而已,我又何其忍心,告知其真正的孩子魂灵已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人?

医生说我脑袋里仍有血块,因而暂时性失忆也属正常。但私心里,我承认,我不否认自己是简逸,皆因为我想要拥有这样的母亲,我渴求有人如此不求回报的对我好。若是由头到尾,我只配认领前世那等孤寂冷漠,那便罢了;然我已然知晓被人关怀如此美好,被人照顾如此暖入心脏,我怎么能推开她,做回前一世孤家寡人的林世东?

简逸本人,大概不会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出院回家后,我闲着无事,常翻看旧相簿,发现那孩子从小到大,虽然顶着一张绝顶漂亮,干净剔透的脸,可却多数时候布满阴霾,连笑容都不多见。据说,他的性格孤僻易怒,平素无什么亲密同学。放学回到家,也是将自己闷在一边,宛若在身旁建构一道坚硬的城墙。他对东西摆放的方位非常执着,爱干净到病态的地步,倘或简师奶一不留神,略动了他的东西,简逸便会暴跳如雷,狂躁得难以自持。

那次车祸也是,起因不过是因着简师奶煮完饭端菜,不觉将酱汁滴落他的t恤上,简逸当即如蒙大敌,失控地尖叫怒骂。简师奶心中虽诧异不已,却也被这混账孩子撩起怒火,气不过抽了他一巴掌,结果他便发疯冲出家门,怒气冲冲飞跑过街区,被一辆私家车撞个正着,就这么荒谬地,毫无价值地离开深爱他的母亲。

我不能理解这个孩子的心态,事实上我也不想探究。在上一世,林世东简直是直接从童年一下子迈入成人,他的人生规划中不允许出现青春叛逆这种东西,除了性取向这件事背离既定轨道外,我的每个阶段,至少在表面上都达到林夫人的要求。现在做了简逸,方知道,原来人还有青少年阶段这样的东西。年轻的身体,平凡而不起眼的身份,凶巴巴又唠叨的母亲,无勾心斗角、阴谋压迫的平常人生活……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

最有意思的部分,莫过于观察我们住的廉价公屋。这里以前是坟场,有些人忌讳不愿搬来,但我这一世的母子二人,却轮候八年,方申请到此处公屋。家里地方很小,我的房间,放下一床,便连转身都颇为困难,全屋面积,还无我在林宅一间洗手间大。但廉价公屋却比高楼广厦,别墅洋房来得感性得多。无论是长长走廊内随处可见的邻里,还是隔音效果奇差的门板外传来的别家嬉笑争吵;无论是街市内扑面而来的讨价还价,还是楼下茶餐厅师奶们的八卦议论,均有浓烈到化不开的生活气息笼罩而来。从奇妙的熟知你昨晚吃什么逛街买了什么的邻家阿婆,到能准确喊出你小学学校班级,出麻疹年纪的面生阿叔;从无中生有的菜地果园,到挖空心思将一家五口塞入三十平米的房子,这个地方的创造力令我每每赞叹不已。

每日的生活看似没有任何堪称变化的东西,甚至这里的人,我怀疑都能十几年如一日地穿同款外衣,在每个周日的同一时间进同一家茶楼饮早茶。然而变化却又是不自觉的,比如红颜慢慢爬上生活压迫的痕迹,比如青丝悄悄换上些许银丝,但那变化,却不是骤然来临,而是一天一天,缓慢积攒着,就如主妇抽屉里攒着的超市印花,等着攒够了,能一次性换回某个实惠的好处。青春容颜,慢慢地便换成一些实用的感悟:比如广厦千间,卧榻不过七尺;比如有人肯给你教训,等于放钱入你口袋;再比如,永远不要以貌取人,你看街市上拎着塑料袋买处理水果的阿婶阿伯,没准就是千万富翁。

我上一世,孤独早已化成习惯,化成吃饭喝茶那般再自然不过的东西,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好,可这一世活了几年,方明白原来母与子之间的交流,可以通过嚷嚷、谩骂、唠叨、甚至动用武力来完成;原来邻里之间的八卦,可以上至你的私人生活,下至你买哪个牌子的洗衣粉,哪只牌子的牛奶;原来邻居师奶跑过来对你说来我家吃饭,是真的邀请你去他家吃饭;原来我在这个地方,可以不做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林公子,而只做一个平平常常,安安乐乐的后生仔简逸。

翌日,当我克服了早期眩晕,挣扎着醒过来时,简师奶早已清早起身,到街市开档卖菜。这种小档口做的都是街坊生意,利润不高,但胜在离家近,且时间易掌握。我常常哄简师奶,待我挣钱,一定为她开家小超市,让她过足老板娘的瘾,然简师奶嗤之以鼻,笑道:“有命挣钱未必有福使钱,做人还是安安稳稳就好。”我心下有些发酸,曾经买件礼物哄未婚妻开心,十数万的支票等闲签出,一家小小超市,又算得了什么?然而我也知道,便是我将名贵腕表,高级晚装,珠宝玉器等物送与简师奶,在她眼中,恐怕也比不上儿子亲手煲的一碗柴鱼花生粥。

我笑了起来,洗漱完毕进厨房,果见花生已经泡上,柴鱼已洗净放好,连姜也切细放在一旁。我笑意更深,这个简师奶,做到这一步,何妨将粥煮了便是,却定要等我来弄,想来,她享受的,是吃儿子煲的粥这等乐事吧。我轻轻摇头,带笑着拿来砂锅,放入洗净的花生米,放水,猛火煮开后,改小火软后,再放入洗净的冬北大米(根据人数定份量),待粥开后,放入洗净并切成块状的柴鱼、姜、油,继续煲熟。在等粥熟的过程中,又切好葱花,再一想,雪柜中尚有牛奶未饮,若被简师奶发觉,怕又好一阵唠叨。我忙开了雪柜,热了牛奶喝完,顺带看点书,等了好一会,粥煲好了,我调好味道,放入葱花,闻了一下,清香扑鼻。

我将壁橱中的保温桶拿出洗净,将热粥盛入,换了衣裳,去为简师奶送早餐。简李淑英女士那点小心思我了然于心,无非是想借此机会,跟街市中的街坊们炫耀自家儿子多孝顺乖巧。我笑了起来,便是到了八十岁,女人心中,也有幼稚可爱的好胜心理。我疼惜她爱护她,为她做这点小事,又有何妨?我拿上钥匙,换好鞋,提了保温桶,一拉开门,又是一个春光明媚,阳光璀璨的早晨。

日日好天气,宛若日日好光景,虽说天文台报过几日便有雨云,然此时此刻,多贪得一刻春光,也是好的。我心情大好,脚步轻盈,灵魂深处,属于林世东发霉发臭的那部分,宛若同被阳光抚慰,接受原谅与遗忘。我面带微笑,很有兴致地与邻家王师奶聊了一阵,夸耀了她新上身春装娇俏;又与楼下饮茶归来的老人打过招呼,笑着承受了他们对我“孝顺仔”的夸奖;穿过街心花园时,顺手扶起一个扑倒的小朋友,小家伙冲我一笑,正中俨然掉落两颗门牙,模样可爱精灵……

这是一个美好的上午,我正这么想着,如果没有那把难听的声音响起的话。只可惜,就在我满心愉快之时,忽然听见一群男生在我背后嘀嘀咕咕,笑得不怀好意,接着一个男声带着轻蔑和嘲讽,满不在乎地喊:“p型仔(娘娘腔),怎么样啊?听说你出了院,害我一从英国回来就跑来看你,怎么看起来,你一点事也没有,真够命大啊,看来连天都不喜欢收你这种不男不女的怪胎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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