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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沐槐听了此言,人如提进了冷水盆内,连忙问道:“这话可作准么?一个丫头,竟会勾结匪类!”那人说道:“夏大人也是这么说,恐她已然下手,才打发了小的连夜赶来。”正说话间,天福等一众小厮已将蕙香押到堂上。
那蕙香何曾见过这等场面,上得堂来,不用人说,便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战栗素素,抖衣而颤。傅沐槐少管家事,观这丫头容貌,半晌才想起是近来买给傅薇仙的丫头。他本是个本分商人,素来畏惧官府,又听这二人言说家中仆婢与匪类勾结,早已慌了神。今见蕙香被押来,更不多问,便催那两人带去,好还家中一个安泰。
蕙香尚不知此间变故,只道是自己与季秋阳私通之事有所败露,此事放在一般人家不过挨顿板子罢了,今忽然见两个青衣节级前来拿人,竟要送问官府,心中恐慌,连声告饶道:“老爷明鉴,此事并非小的一人所为,乃是受人指使……”她话未说完,傅薇仙便自软壁后头快步走出,向傅沐槐说道:“父亲,我屋里竟出了这样的窃贼,当真可恼。咱们这样的人家,容不下这等小人作祟,快些打发了她去罢!”
傅沐槐不防她忽然走来,一时没有言语。那蕙香也不曾料到,二姑娘竟要将自己撒手不管,顿时呆若木鸡。那两个青衣节级,见姑娘走来,慌忙起身,又无处躲藏,手脚无措。
傅薇仙不以为意,才待再说,小丫头荷花自后头出来,向她说道:“姑娘在这里做什么,太太请姑娘进去。”傅薇仙无法,只向堂上看了一眼,又对着傅沐槐微微一福,说道:“还望父亲不要听这婢子胡言乱语。”说毕,方才随荷花进后头去。
待她离去,傅沐槐叫那二人带了蕙香去衙门不提。
傅薇仙走到上房,入内只见陈杏娘拖着一窝子头发,穿着里衣绸裤在炕上坐着,一旁炕几上放着一盒子薄荷膏,傅月明立在一边,正替她揉着。傅薇仙见状,上来见礼过,便问道:“太太头疼么?”陈杏娘扶着头,没好气道:“什么要紧的事儿,三更半夜的上门来寻,不让人睡觉,熬油费火的,我哪里耐烦!”傅月明在她身后,轻声说道:“是家里出贼了,小厮们在后园里擒住了个窃贼。正巧提刑司来人,说咱们家里有内贼,和外头的强盗勾结,里应外合的抵盗东西呢。”
陈杏娘听了这话,吃了一惊,连忙问道:“这话可不是作耍的,咱们家里竟有这样的人么?”傅月明浅笑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谁想到恁大点的丫头,竟是个贼呢。”嘴里说着,眼睛却瞅着傅薇仙。陈杏娘点头说道:“人伢子家里出来的,是不大干净。这丫头又嫁过人,我原说不买的,二姑娘定要留。”
傅薇仙计策落空,又失了一条臂膀,如今再听陈杏娘这话,心里火起。然而她近来颇为不顺,家里说话不响,今日出了这样的事,还不知要如何收场。更不敢与太太嚷闹,再生事端。当下只得强压了脾气,向陈杏娘陪笑说道:“是女儿不好,不带眼识人的,让母亲操心了。”陈杏娘又数落了两句,傅沐槐便打外头进来了。
陈杏娘见他面色不好,便问道:“那两人可去了?是为着蕙香来的么?却听月儿说,我还不信呢,只道她听差了。”傅沐槐点头说道:“就为着她,谁能想到,这丫头竟和山贼私通,还打了咱们家的主意!”陈杏娘说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都是想不到的事情。明儿一早起来,我叫冯安媳妇带人将家里财物查点一番,看看丢了什么不曾。这丫头既做了贼,难保不早下手了。”言罢,又向傅薇仙道:“你回去也好好盘查盘查,看你屋里少了什么。”傅薇仙赶忙笑道:“多谢太太记挂,我那儿并不曾少了什么。这事儿也还没坐实,老爷太太也不要随听了什么人的言语,就将咱家的奴才认作是贼。好歹也是咱们家下人,拿到公堂上去,当众拶[1]的龇牙咧嘴的,于咱们家脸面上也不好看。”
傅月明听了,浅浅一笑,说道:“蕙香若是顾忌咱家的颜面,也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了。”傅薇仙斜眼睨着她,说道:“事儿还没问明白呢,姐姐可就将她认作是贼了?”傅月明笑道:“那我倒不明白了,一个正经人,三更半夜不睡觉,爬到墙头上去做什么?”傅沐槐不惯看这姐俩争执,开口道:“这半夜的,都少说两句罢!你们先回房去,有事儿明儿再说。”
傅月明与傅薇仙这才作罢,各自回房歇下。因出了这样的事儿,傅沐槐心有余悸,便吩咐管家冯安带了众小厮在花园角门并几处墙下上夜看守,直至天明。
傅月明回至楼内,桃红连忙迎上来,问道:“姑娘,可怎么样?那蕙香竟真的是贼么?”傅月明点头笑道:“可不是,半夜爬在墙头不知给谁做内应呢,让小厮们抓了个正着!”桃红双手抚胸,脸色蜡渣也似的白,嘴里不住念佛,又说道:“今儿抱书过来跟我说时,我还不信呢,谁知竟是真的!可见人不能光看当面的。”傅月明笑了笑,又说道:“这下你安心罢,贼已叫人拿去了。”一时绿柳与小玉也过来,主仆四个说了些话。眼瞅着天色已略略发白,傅月明便脱了衣裳,在床上躺了。
才躺下,又睡不着,只在心里琢磨道:这也是怪事,那蕙香与外贼勾结,此事当是极私密的,抱书怎么会知道?又谁都不说,偏来找桃红?我本也没太做信,不过抱着试试,竟真逮着了。那山贼又怎么不早不晚,偏这个时候落了网,又供出和她私通?这事委实古怪蹊跷。她想了半日,仍是想不透彻,又是熬了大半夜的人,神思困倦之下,翻身睡去了。
翌日,待天大亮了,傅月明方才醒转。眼看起得晚了,她恐被人笑话贪睡,连忙起身,穿衣梳妆已毕,便往上房去请安。
到了上房,傅沐槐不在房里,陈杏娘仍在炕上坐着。傅月明上前问安过,便挨着她母亲坐了,嘴里问道:“父亲今儿去哪儿了?”陈杏娘说道:“还是那蕙香的事儿,一大早衙门里来人请你爹去了,说是问出了些什么来。”傅月明问道:“咱们家也再没出过这样的事儿,前几年打发出去的那个灵芝,也是她自个儿手脚不净的缘故。这勾结外人,可是从未有过。不知父亲母亲要怎么处置?”陈杏娘说道:“还能怎么处置!这样的人,莫不是还要领会来么?公堂上面抛头露面,又是个吃里扒外的,再弄回来,让世人耻笑?听凭那衙门怎么发落,我是不管了。”
正说着话,前头有人来报,称季秋阳已到了,请姑娘过去上课。原来陈昭仁近来吃坏了肚子,有几日不曾过来了。陈秋华为照料兄长,亦不曾来。季秋阳便将傅月明的功课挪到了上午。
傅月明听闻,便起身要去。陈杏娘却向那人道:“去对先生说姑娘身上不好,今日不上课了。请他在书房里小憩,吃过午饭再去罢。”打发了来人,又向傅月明笑道:“昨儿出了那样的事儿,我料你也没精神,这功课晚一日也不算什么。”傅月明只得又坐了,虽是肚里不高兴,面上还是笑着。
陈杏娘又道:“瞧你才起来,可吃过饭了?”傅月明说道:“起来就来了,哪有功夫吃饭来。”陈杏娘闻说,便叫夏荷:“我一早吩咐的粥,端一盏上来与你姑娘吃。外头那红漆盒子里还有前儿你太爷送来的椒盐裹馅饼,拿两个上来。”夏荷闻声去了,不多时端了汤饭点心上来,伺候傅月明吃。
便在此时,小厮天宝飞跑进来报道:“太太,徐主簿打发人来送贴儿,请老爷下月初二到城外吃酒。人见在门上站着,请太太示下。”陈杏娘一听此事,登时慌了,说道:“老爷不在家,谁去打发?这又不是寻常小可人家,可以随意的。”傅月明见状,心念一转,便进言道:“母亲莫急,我倒有个主意,不知可否行得?”说着,也不待陈杏娘发话,便道:“母亲可先请管家在前堂上请来客用些茶点,打发个人快马去衙门问爹的意思。回来时,请季先生写封回帖,赏来人一钱银子就是。”
陈杏娘听了这主意,心中方定,连忙叫天宝去办,才向傅月明笑道:“还是你镇定些,我倒慌了手脚的。”母女两个在这里说话不提。
那天宝出门,先告了管家此事,便骑了头口往衙门飞奔。待赶到提刑司,请门人通禀,请了傅沐槐出来,言明此事。傅沐槐说道:“回去对你太太说,写贴与来人,我下月一准儿去的。再有,今儿你夏老爷留我吃饭,待吃毕了午饭再回去。”那天宝得信儿,又骑马往家赶去。
行至正阳街的门牌楼下头,忽然路边一人朗声道:“天宝慢着!”那天宝急急的勒住马头,四下张望,却见一个黄面焦须之人自街边走来,连忙下马作揖,说道:“是李老爹,您老叫住小的有何事体?”此人乃是傅家开在城西的木材行掌柜李金宽,年近五旬,精神矍铄。
这李金宽自袖内摸出一封书信,递与他道:“这是姑太太的来信,是铺子里一客商捎来的。我一向不得空闲,再转不到员外府上。今儿恰巧遇见你,你就给带了去罢。”天宝接了信,放入怀内,叉腰一拜,又上马飞奔而去。
待回至傅宅,他讲口信捎与抱书,转达与季秋阳。立在书房门上,赶季秋阳写好了贴,方才接了帖子并那信送到上房,禀明了经过。
陈杏娘听说,便叫冬梅去箱子里取了一钱银子交予天宝,打赏来人。傅月明接了帖子,展开一瞧,眼见上头字迹端正,条理分明,行文工整,便向陈杏娘笑道:“母亲瞧,季先生写出来的贴,就规整的很。如今咱们家的文书帖子拿出去,也不会叫人笑话了。还是母亲高明,请先生来家里,是有这些好处。”原来傅沐槐不通文理,家中又没有读书的孩童,故而并没个能代写帖子并往来文书的人。但有事体,便只叫铺里掌柜代为执笔,此事一则麻烦,二来那掌柜也是生意中人,文墨极粗的。傅家的文书合同并各样帖子,拿出去总吃人笑话。陈杏娘日间常与各官家夫人一道吃茶闲谈,也深知此事。今听女儿提起,心中亦有些得意,面上还是淡笑道:“他是个读书人,该是有这些本事在身的。”说着,略停了停,又将那贴儿看了一遍,方才说道:“他这文采极佳,若肯在功名生用心,何愁不能蟾宫折桂!就可惜他自家没这个志向。”
傅月明听闻,试着笑道:“世间生计原多,也并非定要为官作宰,才叫出息。”陈杏娘瞥了她一眼,笑斥道:“你这丫头,又说起这些孩子话来了。”言罢,便将帖子交予天宝,去打发来人。
待天宝离去,陈杏娘又将那信拆了,展开阅览一番,便随手掷在炕几上,一声儿也不言语。傅月明见母亲面色不愉,连忙问道:“信上说些什么?”陈杏娘说道:“你姑母一家子已到邻县了,大约后个儿就能进城。她来信问你爹,家中可收拾下了,一并家伙事置办了没有。信里又说,他们远道而来,各样物件皆不齐全,还烦咱家多多照应。”傅月明听了,默默不语,半日才冷笑道:“我这姑母好不客气,不用咱们说,就已把这里当做家里一般了。”
陈杏娘叹道:“你这姑母行事素来有些倒三不着两的,在家时我同她就不大对付。原想着她嫁去远方,这一辈子再见不着了。谁料着又出了这档子事儿!好在你爹总算给咱们说动了,并没让他们住到家里来。”傅月明接口说道:“话虽如此,但看来信,姑妈能这样好意思,往后虽是住在外头,怕也要一日没事儿来三遭儿的。”陈杏娘说道:“这也总好过他们一家子挤到这屋里来,终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说着,她望了傅月明一眼,说道:“不论怎么说,她毕竟是你爹的亲妹子,你可别行动就把不高兴摆在脸上,没得惹你爹生气。”
傅月明连忙笑道:“这是怎么说的,好不好也是一门亲戚,我能连这点道理也不懂了么?可是母亲多心了。”因又问道:“姑母既然后个儿就到了,诸般可都备办齐全了?”陈杏娘点头道:“都妥当了,房子就买的咱后街上张大户家的屋子。他们一家要外迁,张大户娘子知咱们要买房,来同我说了几次了。你爹去看了房儿,倒是好,又宽广又深邃,他们一家子尽够住了。建好还不上十年,看着邻里的面子,只要一百五十两银子呢。家具并各处床帐帘幔也都置办下的,如今只剩打发谁去伺候。”
傅月明听说,便问道:“姑母一家虽是来投奔的,但好歹在苏州也有些家业,能没个丫头下人?”陈杏娘皱眉说道:“正是这个呢,谁知你姑母一家竟败落得不成个样子,为着还债,一应丫头媳妇都卖了。他们一家三个女人,合用一个老妈子。如今投奔过来,路途遥远,便连那老妈也辞了。”傅月明闻言,便低头抱膝,默默无言,只在心里计较。
到晌午,傅月明在房里陪母亲吃了午饭,又坐着吃了一盏茶,方回后头去。
才进花园,正赶上季秋阳往外去,两个险些撞上。傅月明眼看是他,不觉脸上一红,立在一边,轻声说道:“先生……这是要回去了么?”季秋阳也立定了脚步,向她笑道:“不错,今日既无须教书,府上事情又多,我也不好只顾打搅。”傅月明低低说道:“先生家去也没人的,何不在这里多待些时候?我……我也好向先生多请教请教。”季秋阳望着她微笑道:“姑娘有什么要问呢?”傅月明闻声,不觉抬头向他看去。季秋阳身材高大,正立在日头底下,俊逸的面容上挂着一丝浅笑。
傅月明眼里望着,不觉一阵目眩,慌忙移开了眼睛,嘴里遮掩道:“那先生有什么要事,走得这样匆忙?”季秋阳自腰里抽出一柄折扇,展开轻摇,缓缓说道:“是几位朋友相邀,我走得太急,倒险些撞了姑娘,姑娘勿怪。”自他入府教书以来,傅月明鲜有时候同他独处,眼下虽是个时机,却是在路上,人多眼杂,易生是非。她心中纵然不舍,也只得撒手道:“既然先生事情要紧,我便不相阻了,先生请便。”说毕,微微一福,季秋阳也还了半礼。
举步要去,他却又停了步子,转身回来问道:“你既买了焕春斋的脂粉,为何不用呢?”傅月明面上微红,问道:“先生怎么知道我并不曾用?”季秋阳淡淡一笑,说道:“焕春斋的主人同我交好,那里配出的货物我大多见过,也熟知气味成色。姑娘如今用的,好似并非世间售卖之物。”傅月明掩口一笑,说道:“想不到先生一介男子,竟也在这些胭脂水粉上头下功夫,不怕人笑话。”季秋阳笑道:“红|袖添香,闺房乐事,千古佳话,倒有什么值得人笑的?”傅月明这才说道:“焕春斋里的东西虽好,我用着却易起疹子,还是素日里我自配的几样好些。”季秋阳听过,点了点头,便去了。
傅月明别过季秋阳,自回楼内,在屋里抱膝静坐,望着窗外的花鸟出神。小玉过来见她这般,也知趣并不相扰。倒是桃红,怕她被昨夜的事儿惊着了,一时引她下棋作耍,一会儿又说要斗草取乐。她心中腻烦,又挂念着几桩事情,皆推拒了。
傅沐槐自早上出门,去了整整一日,直至日西时分方才回家。才踏进上房门内,他满面怒容,一叠声呵斥道:“去把薇仙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