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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月明闻言,当即问道:“这又同林家有什么相干?我却也奇怪,想问你,却又忘了问。前一世我记得你同这官宦人家是素无往来,怎么如今竟这等热切?”季秋阳点头道:“我同他们家原本是没什么道理的。只是一次机缘巧合,一大户人家的买办到我铺子里来买了几只胭脂。我看这起人衣着不俗,倒也不曾多想,只将东西与他们就罢了。过得几日,铺里又来了几个同样穿戴的人,进来便说我铺子里胭脂成色好,家里的姑娘太太都赞不绝口,就打发了他们再来瞧瞧还有什么好货,一并采买回去。我只认作是寻常生意,便将铺里一应的胭脂水粉、头油熏香等物各样都捡了些,与他们包了去。这般又过了十日,山阴城中的栖霞书院忽然下帖请我。那栖霞书院乃是山阴城里一所书寓,聘了些老儒名士课业,其中的学生皆是非富即贵。我因着中途转道做了生意,山阴城中的学究士子同我颇有些不贸,只说我辱没斯文。我同他们是素无往来的,接着那帖子倒是很有些惊诧。然而因我思虑着往后必然还是要走科举一途的,与他们弄僵了却没什么好处,便往书院中走了几遭。日常也不过读两句书,同人谈论谈论文章,结识了几个友人,却倒没有别事。待我中了廪生之后,这日常往来投贴结交的人却渐渐多了起来。初时,我也只道这是书院场中的风气,并未放在心上。加之其时生意上正有些周转不灵,滞涩难消之景,我忙碌不堪,倒也无暇留意此节。忽有一日,便有一个穿着华丽的公子上门投贴,称仰慕我才学,欲来结交一二。我见他这身衣着,料来不是小可人家,不敢轻易怠慢,只得留意招待。来往了几时,我方才知晓他家世,原是个官宦人家子弟,因业师过世,尚不曾另拜西席,又觉家乡所在之处并无值得一拜的名师,这才走到外乡。一为游学,二来也看看有无可拜之人。”
傅月明听至此处,心中略微猜出来些,便问道:“这人便是林常安了?”季秋阳点头道:“不错,正是这位林公子。那时节我不过一介秀才,无权无势只料自身毫无值得贪图之处,便也不曾多想,又为日后前程计,便同他来往着。这林常安同我往来些时日,初时还只谈论些学问等事,渐渐看出我有难事,便问将起来。我正当愁眉不展之际,只想着同人谈谈也好,竟将生意上的难处同他讲了一遍。他听完便罢了,归家不及两日,忽然送了一包银子过来,说要入伙同我一道做这胭脂生意。我心中纳罕,只道他这样一个富贵公子,如何肯让铜臭粘身?他却讲这是他家翁意思,说如今世道,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家中管束子弟,仕途经济四个字是字字要历练的。他仰慕我才学,又钦佩我人品,今见我有难处,便想帮衬一二还是末则,另也想着借此机会习学些经济学问。又讲起他家中有亲眷原买过我铺里的货物,知道是上好的东西,不怕做不成功。那时候我正为周转事宜烦难不已,再无别的法子,便答应了他。林家便又送了几封银子过来,替我度了此次难关。我既有了本钱,手艺又有独到之处,生意自然越发好做,焕春斋的名声渐渐响亮起来。落后又过了两年,林常安要回家,欲拜我做老师,请我一道过来。为着你的事情,我原本也打算来徽州,就应了他一道过来了。这底下的事儿,你也就知道了。”
傅月明听完,浅浅一笑,说道:“得来了徽州,就铺下环环圈套,引着我们一家子上钩。这些事情都瞒着我,倒让我以为你还如前世一般清贫,白白揪心了一把。我早知如此,也不必开那劳什子的霓裳轩了,倒白白欠了林家些人情。”季秋阳早知他家又开了一间铺子,原本只道是岳父为家财起见,新做的买卖,今听了妻子这两句话,竟有些隐情在里头,忙问了一回。傅月明便将早先的打算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一遍,又说道:“瞧你来时的样子,青衣布包,行囊萧索,我只道你贫寒如旧。我家中虽有些闲钱,却没我做主的余地。何况,老话有讲,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我就算带了多少嫁妆过来,也终究是娘家的财物,一则与你脸上也无光;二来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不如自家做个什么生计为好。原本我也没个主意,倒是这林家自己找上门来,又有小玉那丫头,也有些祖传的制香手艺,这才将霓裳轩张罗起来。原本只说待我嫁来,便将这铺子交与你,也算咱们两口的衣食倚仗。谁知原来你早已置办下了偌大一番家业,倒叫我白辛苦了一场!”
季秋阳听了这话,满心欢喜,将她抱在膝上,低低问道:“原来我便是还如上世一般贫寒,你也是肯跟我的。足见我不曾认错人。”傅月明叹道:“我几时计较过这些?上一世只是你执拗,我父亲又为香火打算,才叫你我凭空错过,既丢了一段姻缘不说,还平白葬送了一家几口的性命。”说毕,心念一转,又问道:“如今这事倒有几分蹊跷,这林家若要做买卖,放着世间许多行当不挑,怎么独独选上咱们夫妇?之前倒也罢了,然而如今咱们既做了一家子,这事儿看来倒太也凑巧。”说毕,面上一红,又低低将之前林常安有意求亲一事细细讲了。季秋阳低头想了一回,说道:“于此事,我也曾疑惑思忖过,只是百思不得其解。日前我还道这厮当真是看中了你,然而自我进了京,他又代人作伐,硬要迫我娶一高官家的千金,言语之中将你百般践踏。若他当真对你有意,又岂会这等凌辱于你?”
傅月明乍闻此事,心中颇为不快,然而想及季秋阳不肯受人逼迫,依旧履约回来迎娶,那份情意自是不必说的,心意也就平复,又说道:“如此看来,这林家之意旨在掌控你我夫妇,倒并不为别的。只是不知他们打什么主意,我家中一介商贾,你又才入仕途,将来前程如何尚且难论。他们究竟要做什么呢?”季秋阳闭口不言,心里只是忖道:林常安那厮还是听见我说了月明是我意中人,方才动了意。不然,以他世家子弟的尊贵,又怎会青睐这商贾女儿?这般瞧来,这厮的主意还是在我身上。但便如月明所说,初时我尚且未曾中举,便是到了如今也不过才入仕途,将来是好是歹尽皆不知,他莫非能未卜先知不成?想了一回,终究不得其解。又因是新婚,同妻子正在如胶似漆,便也暂将此事撂开,同她温存笑语了一阵。因又想起一事,便问道:“小玉那丫头,我看她年纪甚幼,竟也是手艺人家出身么?”傅月明听闻,不肯瞒骗丈夫,便将小玉身世来历讲了一番,又说道:“我看她也实在可怜,便将她带在了身边。然而此次入京,不比别处,你若怕日后生祸,我就还叫她回家去服侍母亲便了。”
季秋阳沉吟道:“这也罢了,横竖她只在内宅服侍,不到外头去,见不到什么人,量也生不出什么事来。何况,她又非朝廷要犯,隔了这些年,那事儿只怕早已淡了。她既合你的脾气,就带进京去罢。免得你到了京里,家人服侍的你不惯,你却将气撒在我头上,我可消受不起。”傅月明听了这话,将手向他脸上一拧,又气又笑道:“这却是什么话?我几时向你撒过气?你这话讲的倒好似我是个悍妇呢!”季秋阳任她拧了,又笑道:“才过门的妇人,就敢伸手打丈夫了,还说不悍呢!”夫妇两个说笑亲热不提。
至隔日,新妇回门。季家家人套了马车,傅月明乘车,季秋阳骑马,一众家人跟随,往傅家行去。
傅家二老一早便已起身,正引颈以待,盼着女儿女婿回门。门上小厮已来回走了几遍,好容易张望得见季家的车马,连忙走进去报信儿。得季秋阳夫妇下马出车,傅家二老早已出迎。一见二人便如天上落下一般,不及进屋,便先嘘寒问暖一阵,才相互携手,进了门内。
待进到屋中,傅月明自跟了母亲进上房说话,季秋阳便同着岳父在堂上坐。
这新女婿上门,自有一份厚礼送上。傅沐槐虽不贪图他财物,但眼见礼重便知他看重女儿,心里自然十分欢悦。又看这女婿礼数周到,言语恭谨,虽是个士子,在他这商贾丈人跟前却无半分傲慢之处,便越发欢喜起来。翁婿两个相谈融洽。
傅月明跟了陈杏娘进了上房,落座已毕,丫头上了茶,就攀谈说话。世间母亲到了此时皆是一样,陈杏娘张口便问傅月明,丈夫相待如何。傅月明略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含羞将新婚情形略讲了讲。陈杏娘见了她这等女儿情态,心里忖度情形,便也放了心。母女两个相谈多时,傅月明久不见唐爱玉前来,便问道:”爱玉妹妹怎么不见?”陈杏娘见问,眉头一皱,说道:“你大喜的日子,提那晦气人做什么?”说毕,略停了停,又道:“前儿你才出嫁,这妮子在家里就坐不住了,寻死觅活只要出家。我同老爷都没办法,初时还拿话相劝,落后见她闹的委实不像了,只好使人先送了些香火银子到城郊那个白云观去,讨了观主嘴里的话。用一乘轿子将她送了去,这才罢了。我原要打发人告诉你。然而因想着你正新婚,不想你烦心,便不曾告诉你。”
傅月明听了这言语,心里知道情形:既然自己已然出嫁,这表妹是再无在家中长住之理。将来到了别人家去,少不得要吃一场羞辱,不如此时闹离了这地儿倒干净。此女为母兄所累,弄到这般境地,她虽觉可怜,却也无可奈何,反劝母亲道:“她也是没别的路可走了,这般也好,免得日后父亲母亲再为她烦心。母亲也不要多想,各人自有各人的造化。”又问道:“母亲身子如何?宋大夫的药可还吃着?”陈杏娘说道:“比前儿倒好了许多,身子也利落多了。早先月事都有停的意思,如今竟又好了。”傅月明点了点头,心中暗道:既无奸人作祟,再慢慢调理着,自然是无碍了。
这四人分别谈了一回,又早已到了午时,堂上摆下饭来,四人携手入席。因季秋阳今日乃是娇客,傅沐槐自然推他上座。他却以小辈居之,执意不肯。二人推让一回,还是傅沐槐坐了首席,季秋阳在旁相陪,陈杏娘并傅月明在下打横。四人坐定,傅沐槐吩咐一声开席,底下便就四盘八碗的一齐端了上来,美酒羊羔,鱼虾满列,甚是丰盛。
席间,傅沐槐因料季秋阳就要回京赴任,便问他行程。季秋阳便将日前同傅月明所讲打算又说了一遍。傅家二老未曾料到他竟走的这样急切,一想及女儿即将远去,自此再难见面,心中便觉空空落落。傅沐槐是个男人家,人前倒还忍得住,那陈杏娘已是双眼泛红,食不下咽。傅月明亦自默默不语,垂首无言。季秋阳见了这等情形,倒不知如何劝慰。席上一时静默一片,过了半晌,还是傅沐槐勉强一笑,说了些场面话,将二人勉励一番,略过了此节。
待吃过了饭,因此地风俗,新妇回门不得过夜。季秋阳同傅月明略坐了坐,便就告辞回去。
转日,傅家二老又来与他们送别。傅月明眼见分别在即,自此家乡远离,父母抛却,不觉心如刀割,眼中滴泪。傅家二老纵然不舍,却也知出嫁从夫乃世间常理,更无挽留之理,反将女儿苦劝了一番。傅沐槐又把季秋阳叫到一旁,细细叮嘱几句。季秋阳也躬身领受。须臾,季家下人将行李装车已毕。傅月明眼见启程在即,只好忍痛作别,同丈夫登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