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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净主持望着傅月明发怔,心中兀自纳罕不已。陈杏娘见她只顾盯着自家女儿瞧看,因知她卦数精准,善推命理,遂笑道:“素来听闻清净主持算命卜卦无有不准的,大前年我家老爷也曾请道长去家为小女相面。主持那时候没留什么话就去了,只说再打发人送信儿过去。谁知就耽搁到了如今,俗话说拣日不如撞日,今儿我们母女两个恰好来了。就请主持再与月明相相罢?”
清净听了这番话,因陈杏娘是道观里的大施主,不好推搪,便笑道:“那小道僭越了。”言毕,便起身走至傅月明跟前,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心中忖道:却才没细看,不曾留意,她面上的晦纹却倒断了,连那层笼在脸上的死气也不见了。天庭饱满而光润,似是魁星[1]入道而转命数之兆,此相却是世所罕见。
傅月明见她不住的打量自己,只顾不言语,便有些不大自在。好在清净已收了目光,含笑说道:“傅家太太,小道前番相你子嗣上有妨碍,却没瞧出你竟有个天命富贵的女儿。令嫒肤白肩圆,荫庇父母;骨肉匀亭,旺夫益子;天庭饱满,主聪慧过人;肌肤香细,必受夫主一生之敬爱;卧蚕明润,桃花旺盛而常得贵人相助。眉目清秀,眸光端正,命中必有珠冠[2]之分。这真是上上的好命,小道足踏千家户,眼观万户人,有这样福相的小姐,还真没见过几个。”
陈杏娘听了这话,心中大喜,又听清净说女儿命中必有珠冠戴,更是满心喜悦,拉着清净说了好些话。
傅月明听别的也还罢了,只是闻说“旺夫益子”“受夫主一生之敬爱”等语,又喜又羞,满脸晕红,偎着陈杏娘坐着,垂着头一声儿也不言语。
陈杏娘同清净说过几句闲话,清净便引着这母女二人到殿上上香。
众人步出房门,缓步走到殿上。
这白云观因着供奉灵验,香火旺盛,平日里极受徽州城中的官商大户追捧,三清正殿亦修得巍峨雄峻,气势恢宏。
傅月明搀扶着陈杏娘,走上殿来,看过三清神像,只见殿上宝相庄严,尊神肃穆,香烟阵阵,绣带飘飘,各样摆设甚是齐整,打眼望去,说不尽的金碧辉煌。这母女二人看过神像,清净亲手点了燃香,递与陈杏娘。陈杏娘左手接了,领着傅月明在正神前的蒲团上跪倒,拜了三拜,虔诚祝祷了一番,才将燃香递还清净。清净将香插于神位前的香炉之内,又点燃一支递与陈杏娘。如此往复了十三遭,陈杏娘共上了一时三炷燃香,上高香方才算了毕。
待燃香已毕,陈杏娘又布施了五十两纹银,清净含笑令道童上来收了,亲自记在功德簿上,方又请陈杏娘入内室奉茶歇息。
傅月明随着母亲拜了过三清,心中已觉腻烦,又看母亲往内室里去,便知必要再清谈些时辰,遂上前向陈杏娘笑道:“素来听闻白云观种的一观好槐花,堪称这徽州一处绝景。今日可巧来了,女儿想去后头走走,瞻仰瞻仰这观中美景。”陈杏娘听她说,便笑道:“可也是,你成日在家闷的也很了。好容易出来,就自在去逛逛罢。横竖一个女道观,料来不妨事。”清净在旁听说,连忙命一个道姑跟着,又吩咐道:“好生跟着傅姑娘,姑娘但凡要茶要水,勤快着些,不要偷懒。”方才将陈杏娘让入内室。
辞过陈杏娘,傅月明便带着桃红并那道姑,信步往后院走去。一路上同那道姑不住的闲谈,看她只十五六的年纪,一张容长脸面,眉清目秀,甚是清俊,开出口来却是姑苏一带的口音,便问她哪里人士,叫什么名字,年方几何,因何至此等语。那道姑说道:“小道俗家姓李,小名儿唤作春红,本是苏州人。因自幼体弱多病,家父替小道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恰逢小道十二岁时,清净主持到小道家乡去**,看小道有缘,便收了小道做徒弟,与小道起了个道号,叫做慧灵。小道随着师父来至此处,也将有三个春秋了。”
傅月明听着,便笑道:“既如此说,也是你和清静散人的缘法。只是你父亲能为你买替身,想必家中也不是小可人家,竟能舍得你出家?”那慧灵闻说,支支吾吾着。傅月明见状,心里忖度此间必有缘故,也不再问。说话间,三人便行至白云观的后院。
这白云观依山而建,占地极广,广有房屋楼舍,亭台轩馆,院中假山坐落,楼阁矗立,曲折回环,又因后院立于山脚之下,映着满山绿树,甚觉清幽静谧。院中果然种有许多槐树,每株约有合抱粗细,正当开花的时节,一簇簇白花悬于树上,满枝的冰凌玉挂,一派银白世界。傅月明缓步其中,观赏如斯美景,只见霜雪满眼,清香沁肺,不由如痴如醉。
桃红眼见这样多的好槐花,满心只惦记着那槐花炒鸡蛋,向傅月明说了一声,便脚不沾地的跑去摘起槐花来。傅月明瞧着桃红跑走的俏丽背影,不觉也微笑个不住。她自家便信步游走,一面玩赏春景,一面同慧灵说些闲话。
二人说着话,不觉走至一处太湖山石下头,傅月明微觉腿酸便在石墩儿上坐了,向慧灵笑道:“走了好一会儿,我有些口渴,劳烦慧灵师父去倒盅茶来与我,可好?”那慧灵也觉口干,便点头去了,放傅月明一人在这儿。
傅月明独个儿坐着,看了一会儿子景色,今日不是上香的正头日子,道观里没什么香客,此处又是个僻静的所在,更是人迹全无。正在无趣之际,她忽听得身后一阵窸窣脚步声响,便转头望去,却见一名身着宝蓝直裰、发束金带的青年男子,正立在后头,直眉楞眼的望着自己。
那人也是走来此地净手,不妨此处竟然有人,微惊之下张眼望去,却见那是个正当青春妙龄的美貌姑娘。但看她生得一张鹅蛋的脸面,柳眉杏眼,雪肤樱唇,皮色脂光水净,颊上微红,唇角微勾,似带嗔怪,眼眉半弯,如含笑意。一身雨过天晴的素色暗绣莲叶荷花软纱褙子,里头一件织金妆花的高腰襦裙,腰上系着一条秋香色点金汗巾子,虽是身量未足,却已见体格丰艳。两只腕子上套着一对水沫玉镯子,越发衬得底下肌肤丰润,白腻胜雪。虽只得十三四的年纪,却是端庄妩媚,容色动人。
这人通身打量了一遍,不觉魂飞天外,一时也忘了礼法拘束,男女之防,只顾望着傅月明发怔。
傅月明瞧这人生得个白净面孔,倒还算得上眉目清秀,一双桃花眼滴溜溜的绕着自己乱转,十分无礼,不觉心生恚怒,霍的站起身来,就要离去。那人慌忙上前拦住去路,望着她深深地唱了个喏,就笑道:“这位姑娘,在下有礼了。敢问姑娘芳名?家住何方?家中何人掌事?”
傅月明重生两世,都不曾与陌生男子这般私下独处,如让人撞见,自己清誉岂不尽毁?兼且女子的名讳乃是闺中私密,直至出阁时夫家行问名礼,方可告知。眼前这人竟直言相问,委实是无礼至极!
待要离去,偏偏又被他阻拦了去路,绕又绕不出去,他又是个男人,不能动手动脚的推搡,当下只得开口斥道:“你这厮,好不无礼!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女子,该当何罪?你快快让开,我只当此事全不曾有过。不然,我便告与主持,叫此地里长拿你见官。我看你也是好人家子弟,若闹到官府去,只怕于名声无益。这般,你速速离去,我便不与你追究。”
那人听了这番话,不禁笑了,她是女子,此事闹将起来,自然于她更加不利,她不谈此节倒说见官于己如何无益,临危不惧,却倒是有几分胆色并聪明的。又听那一口软语娇音,不禁一身的骨头都酥了,心中惑动不已,便挡在路上,嬉皮笑脸道:“在下仰慕姑娘,希图与姑娘相交。姑娘何必如此拘泥于世俗之见,拒在下于千里之外?”
傅月明听得这样的混账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粉面发红,抿紧了嘴,一个字儿也不愿再吐。
正在僵持之时,好在慧灵与桃红走了过来。桃红一见此景,慌忙快步上前,将傅月明挡在身后,又向那人斥骂道:“哪里来的野小子,敢来调戏我家姑娘!你知道我家老爷是谁么?待我回去说一声,叫将家人过来,把你腿上筋也给打折了的!”慧灵倒识得此人,因知此人身份不俗,不好轻易得罪,便忙向他说道:“林公子,前头你那朋友已到了,正在寻你,还是请公子移步过去。晚了,怕误了公子的正事。”
那人微微一笑,待要说话,却见傅月明已趁此功夫,拉着那丫头走远了的。他心中虽觉今日如此行事未免孟浪,有唐突佳人之嫌,然而未能问出那姑娘名姓家世,却是一桩憾事。待想问问慧灵,却见她也是躲远了的。当下,他自腰中抽出一柄泥金折扇,打开来慢慢摇着,一步三摇的向前头走去。
待行至庭院中的一处滴翠亭下,果见一名未及弱冠、身着褐色氅衣的青年男子正端坐亭上。他当即上前,向那人笑道:“季兄久等了。”这姓季的玄衣男子起身拱手道:“在下不过才到,算不得久等。只是林公子去了何处?倒叫这观里的女道士好不找寻。”
这林公子想及方才,不禁嘿嘿一笑,说道:“适才在下看见了一位姑娘,端的是人间殊色。若非为那慧灵儿打岔,我是必要问出她的名姓出身,回家上告父母,下聘求娶的!”那褐衣男子不禁莞尔道:“林公子素来眼高于顶,时常声称这满城女子尽是庸脂俗粉,岂料竟也有被迷了心窍的时候?想必那姑娘定是天香国色了。”
林公子笑道:“你不知,那女子虽是年纪尚稚,言谈举止,姿容声色已是不俗,假以时日必是位绝色妇人。我平生所愿,便是娶上一位绝色丽人,今既撞见了岂有放过的道理!”那褐衣男子听得这番猖狂言语,只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少顷,他问道:“在下前番相托之事,林公子可办妥了?”林公子道:“总算不负你所托。然而此事好不烦难,那江苏盐运使罗里吧嗦,又是个鲸鲵[3]一般的肠胃,有的没的说了两大车,拿了我父亲的帖儿去,也没甚用处。落后,还是搬出我外祖来,他才算卖了面子。”说着,他因又问道:“此事既已妥当,依着我说,直叫他放人便是。季兄倒为何要亲自去上一遭?白白受些旅途辛苦。”
那褐衣男子微笑道:“此乃在下私事,不便相告,倒请林公子见谅。”林公子笑道:“我不过是白问问,你不说就罢了。我倒是好奇得很,那傅家同你老兄有什么渊源,倒值得你恁般为他出力?此事办下来,花钱不消说,四处的人情也承了许多。这人情债是最不好欠的,你老兄又不肯做官。只好叫我做到份上。”
褐衣男子温言笑道:“林公子相助在下,在下感念在心,日后必有重报。”林公子摆手笑道:“罢了,我也不要你什么答报。只是一件,你替我打探出来适才我所见的那位姑娘身家姓名,便是谢了我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