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几人又坐着说了会儿话,门外小丫头挑帘子进来:“禀老太君,侯爷刚刚让二门上的小厮来传了话,说武国侯府舅老爷来了,现在正和侯爷在书房说话,一会儿说是要来拜见老太君,请您早作准备呢。”
老太君听了笑到:“我还纳闷儿承恩今日休沐怎么没来找我老婆子说话呢,原来是崔衍那孩子来了。”她点点头,转向小丫头:“去回了侯爷,就说赶紧把舅爷请进来说话,告诉他筝儿也在呢。”
小丫头应声去了,薛氏忙下了炕:“原来是舅老爷来了,媳妇这就去准备一下。”
老太君笑到:“偏劳你了。”
薛氏道了声:“岂敢。”带着如o出门去了。
如筝自从刚才小丫鬟来报,心里便如同开了锅一样,又苦,又甜,又涩,直冲的鼻子发酸,眼圈生疼,可慑于薛氏在场,表面上还要装作冷淡毫不在意的样子,薛氏一走,如筝便再也忍不住,掏出帕子偷偷擦了擦眼角。
她的小动作没有瞒过老太君,看着她忍得难受,老太君也是一阵唏嘘:“筝儿,难得你舅舅今日过来,你便好好陪陪他吧。”
如筝笑着点点头:“是。”
老太君说完,便斜倚在枕上闭目养神,如筝挪过去,一边替祖母垂腿,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如筝的母家本也是世家大族,不仅仅是在当朝,甚至从前朝开始就是赫赫有名,因为祖籍在山北道兰陵郡,又被称为兰陵崔家,又因祖上辅佐过本朝开国世祖皇帝,从龙有功,被封为武国侯,只可惜不知是天妒英才还是什么原因,武国侯一支于子嗣上甚为艰难,到了如筝外祖老侯爷那一辈,已经是三代单传,只育有一子一女,便是如筝的母亲崔衡,以及崔衡之兄,如筝的舅父崔衍。
崔衍自幼身体也不甚强健,早早便迎娶了京师大家谢家嫡出的第三女,至今却只育有两女一子,长女崔潋滟嫁给了皇帝的第三子恭王为侧妃,现在府中就还有长子和次女,如筝的大表兄崔明轩和二表姐崔琳琅,幸而不知是不是谢氏出身将门的缘故,大表兄崔明轩倒是自幼身体强健,近几年也可以为崔衍分忧了,只是明德十五年开始,圣上下旨清查国库欠款,武国侯府因为当年出过一位贵妃,归宁时铺张糜费,加上如筝的母亲崔衡出嫁时嫁妆丰厚等诸般缘由,欠了国库纹银十万两,其实明德帝收缴国库欠款,本也没有想过要逼迫大臣,像定远侯府这样的世家大族,很多都欠国库不少银子,但崔衍自付于政务上无法为皇帝尽忠,便想要带头于此事上为君王分忧,凑来凑去还差不少银子,便向定远侯府林家商议,想要借崔衡的嫁妆银子救急,说好必于如筝出嫁前还清。
在大盛朝,世家大族的女子出嫁后地位不似前朝那般低下,嫁妆银子按惯例是不归夫家支配的,一概留给自己嫡出的子女,所以说崔衍的要求其实并不过分,没想到定远侯林承恩听到他这一要求,却当场拂袖而去,崔衍出身世家,本就清高,无奈有求于妹夫,没想到闹的这般没脸,回家便大病一场,如筝的母亲崔衡一气之下带着嫁妆银子回了娘家,背着兄长,与长嫂合计替武国侯府还清了欠款,事后崔衍虽然大怒,却也无法,而崔衡回府后虽然得到了老太君的支持,却终究与林承恩翻了脸,以至于积郁成疾,林承恩的外室薛氏便于此时趁虚而入,以至于害死正妻,鸠占鹊巢。
前世的如筝,被薛氏巧言蛊惑,一直以为舅家借款才是害死崔氏的缘由,故而虽然崔衍几次示好,如筝都对自家舅舅爱答不理,渐渐也就疏远了,直到嫁人后,他才从苏百川口中得知,武国侯府正是借了此次为国分忧的机会,才重新得了圣上青眼,甚至连恭王侧妃崔潋滟都被赐匾嘉奖,也是直到这几日如筝才渐渐想明白,舅舅走的是一步不得不走的棋,因为只有保住武国侯府的爵位和荣耀,才能保住崔氏和如筝如柏在定远侯府的地位,加上前世大表哥崔明轩为自己仗义执言之事,如筝更加后悔当初对舅家的误会和冷淡,今日听到舅舅来访,怎能不叫她激动落泪呢。
如筝正思忖间,听得外面韩嬷嬷的声音:“老太君,大小姐,舅老爷已经进了二门了。”
老太君睁开眼睛:“快请。”说着便在如筝搀扶下起身坐好。
如筝心里也是一喜,向老太君福了福便走出堂屋相迎,远远地便见自家舅舅武国侯崔衍缓步走来,看着舅舅和自己母亲六分相似的容貌,如筝不禁湿了眼眶,几步迎上去深深一福:“筝儿见过舅舅,舅舅万福。”
武国侯崔衍远远见到自家外甥女迎着自己走来,惊喜交加,此时赶忙伸手虚扶:“筝儿不必多礼,快起身。”
此时,自崔衍身后传来一个带了三分戏谑的声音:“哟,如筝表妹,你眼里便只看到了父亲么?”
如筝起身向舅舅身后看去,说话的正是自家大表兄崔明轩,崔明轩和崔衍相貌相似,气质却更像谢氏,在如筝看来,自家舅父是儒雅君子,风流蕴藉,表兄则带了一些继承自母家的爽利英武之气,又不乏风度翩翩。
想到前世他对自己的回护,如筝鼻子一酸,又福下身:“表兄万福。”
崔明轩本与她是平辈,也知自家父子素来不为她所喜,此次乍一看到如筝真情流露,吓得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伸手就把如筝拉了起来:“不必如此,我逗你的!”
崔衍回头瞪了明轩一眼,又对如筝笑道:“别理你大表兄,他素日野惯了,不过就是看我身体不好,管不得他,近日愈发无理了。”
如筝吸吸鼻子,摇头笑到:“舅舅说哪里话,筝儿自然知道表兄是逗我的,我只是多日没有见到舅舅和表兄,一时感慨,才……”说着又红了眼眶,倒叫崔衍一阵心疼,早几年对如筝的不满,一股脑扔到了九霄云外。
还是韩嬷嬷出来打破了伤感的气氛:“舅老爷,怎么站在院子里说话呢,老太君早沏好了您爱喝的冻顶茶等着您呢。”
崔衍这才道了声“失礼”带着如筝和崔明轩进了正房堂屋。
拜见过主位上的老太君后,崔衍在客位上坐了,如筝和明轩则陪坐在下首。
老太君命丫鬟们上茶,笑到:“衍哥儿你可是久未来我这慈园了,想当年你娘带着你和阿衡到我这里闲坐说话儿的日子,想想还似在眼前,阿衡虽然不在了,但筝儿还在,你就算不来看我这老婆子,也该常来看看你外甥女才是。”
崔衍欠身笑到:“老太君说的是,侄儿本该常来走动的,怎奈我身体不争气,今夏天热,断断续续躺了几个月,近几日才能出门,这不赶紧带着明轩来赔罪来了。”
如筝听得心疼,不觉又红了眼眶,老太君也叹道:“你啊,样样都好,就是这身子太弱了,所幸柔儿身子强健,我看明轩他们三个倒都是随了母亲。”
崔衍笑着点点头:“是啊,这几年偏劳她了,好在明轩也可独当一面了,她也是这些年才能略歇歇。”
如筝知道他们口中的“柔儿”正是自己的舅母谢氏,闺名是一个“柔”字的,崔家和谢家也可算与自家有通家之好,想必这些小辈,都是在老太君眼前玩儿熟了的。
如筝看着自家舅舅:欣长的身材因常年病着的缘故略显单薄,肤色也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而显得有些苍白,但除去这两点,自家舅父还是较其他世族老爷显得气质出尘,风雅俊逸,前世自己对舅舅虽然不甚了解,但也知道他虽然体弱,却心思细腻,才华过人,借了带头还款的因子,五年内便将武国侯府的气势恢复地更胜从前,只可惜没来得及等到表哥建功立业,舅父便英年早逝,表哥也没能得封世子,只得了个诚意伯的爵位。想到此处,如筝不禁感叹世事无常,心里更是酸楚,眼泪含在眼眶里不敢落下。
老太君看她这幅模样,不禁笑道:“筝儿可是许久没见到舅舅了,打从刚才欢喜的眼泪就没干过。”
听祖母这么说,如筝赶紧擦擦眼睛站起来道了福:“是孙女无状了,只是许久不见舅舅,今日乍一见,觉得您又清减了几分,心里……还请舅舅一定保重身体!”
崔衍看如筝这么挂心自己,心里一暖,冲她招招手,如筝听话地走到自家舅舅身边,眼眶红红的笑了笑。
武国侯拍拍她手笑道:“筝儿不必挂心,舅舅这是老毛病了,多养养也就无事了,你若想我们,以后便多去咱家坐坐,或是小住几天,想来你舅母和表姐也是欢喜的。”说着看向老太君:“只是要进进出出的,要烦劳老太君和定远侯了。”
老太君笑到:“这有什么可烦劳的,如今你身子也大好了,筝儿也该多去坐坐,承恩粗心,薛氏又忙着,是我们忽略了,以后筝儿只要想去,来回了我,多带些人,随时都可去,说起来舅家和自家也没什么两样。”
如筝听了老太君的话,眼里一亮,忙又敛眸掩去。
老太君挥挥手,如筝福身走到自己位子边坐下,抬头却看到表哥看着自己笑的如和煦春风,不由得也露出一个甜笑,暗自思忖:这便是骨肉至亲了,即使是得了自己多年冷遇,也这样便轻轻揭过原谅了,不由得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好好孝敬舅父舅母,多和表哥表姐亲近。
她正想着,便听见老太君问到:“衍哥儿这次来,除了看我老婆子和筝儿,还有什么事么?”
崔衍恭谨答道:“是有点事,今年庄子上收益不错,有了点富余银子,故来找林侯把动用阿衡的嫁妆银子补齐了。”
听了他的话,老太君眉头一凛:“这件事,说起来是他们夫妇太不懂事,你又何必那么着急,反倒苦了自己。”
崔衍笑到:“老太君快别这么说,欠账还钱,本是天经地义,林侯和阿衡当初帮我,已是感激不尽,自该尽快偿还。”
老太君见他提起自家儿子,连名字都不叫,一口一个“林侯”,知道他是被林承恩伤了心了,也无法,只得撂下不提。
宾主又闲聊了一会儿,崔衍起身告辞。老太君亲自把他送出堂屋,又叫如筝送舅舅和表哥到门口。
如筝将崔衍和崔明轩送到二门外,依依不舍地看着他们,崔衍笑着摸摸她头发:“筝儿别这个样子,下月便是老太君的生辰大寿,到时候我和你舅母表哥表姐便会来贺寿的,再说今日得了老太君首肯,以后你也可以常回舅家,你爹那里……”他笑了一下,嘴角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如今钱债两讫,武国侯府也渐渐缓起来了,想必你父亲也不会太阻你去看我们。”
听了他的话,如筝一阵难过,又有点尴尬,只得点了点头:“我会常去的,也请舅舅代我向舅母和表姐问好,筝儿盼着她们来。”
崔衍宠溺地笑着点点头:“好,你回去吧。”
如筝强忍住泪,点头福下身:“恭送舅父。”
崔侯轻叹一声,转身带着崔明轩走远了。
如筝转身躲进二门门廊的阴暗处,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又换上那副大家闺秀淡然的笑容,转身向慈园走去。
舅父的话提醒了她,老太君的生辰快到了,今年的寿礼,她必要精心准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