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上自打换了庄头,一番整顿之后,各项事务日渐清明,如筝也渐渐闲下来了,每日里带着丫鬟们刺绣弹琴玩雪赏梅,日子便过得快了,一晃就进了葭月中。
这一日午后,阴了一天的雪终于纷纷扬扬地下起来了,如筝让丫鬟们又加了几个银霜炭的炭盆,围坐在一起绣着荷包。
如筝还是绣着那个百绣不腻的花样,青色的提花锦缎上,一支红梅傲然绽放,看得旁边浣纱啧啧称奇:“小姐,您这绣工可是越来越好了,奴婢看这梅花可是十分精神,像真的一样呢!”
她一说,如筝自己也认真端详了一下快要绣好的荷包,却突然觉得这图样看上去十分眼熟,她凝神思索了一会儿,猛然想起,自己不知不觉绣出的这枝红梅,竟然与当年在护国寺忘了还的那把扇子上的红梅,一模一样……
她心里狠狠一痛,意兴阑珊地放下了针线。
浣纱见她突然变了脸色,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也赶紧放下针线,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小姐……”
如筝看着她担心的样子,故作轻松地笑笑,看着外面如飘絮一般的雪花,轻声说道:“你们看,庄子上人事简单,静谧安逸,连雪花都比京城里显得白呢……咱们就这样,在这庄子上过一世可好?”她回头看着众丫鬟和崔妈妈,浣纱秋雁眼中是一片坚定,崔妈妈则是含着泪意,秋雁沉默不语,雪缨和环儿兀自迷迷糊糊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如筝不想吓坏了她们,当下笑到:“我说说而已,你们就当真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但崔妈妈和浣纱却知道,她不过是在宽人的心而已。
崔妈妈看着窗外雪花掩映下盛开的红梅,心中突然一动:“小姐,你看这雪中红梅开得多精神,不如给家里去信,邀大小姐五小姐她们来踏雪赏梅如何?”
如筝知道她是想自己能散散心,打消自梳的念头,心里感激却也不说破,看着园子里的红梅,倒是激起了几分兴致,当下点点头,便叫浣纱收了针线磨墨,自给林府和崔府都去了一封信,邀家里的姐妹们和表姐琳琅来庄子上玩耍。
转天,两面的回信都到了,老太君在信里逗她有了姐妹就忘了祖母,却也爽快答应让姐妹们来陪她,只是说如婳染了风寒,如棋又怕寒冷,最小的如文刚刚回到京城,有些水土不服,便只有如诗和如书约定了两日后要来。
崔府的回信则是非常简单,只说是琳琅两日后到,更让如筝惊喜的是,崔氏也要来。
收了信,如筝和丫鬟们便忙了起来,把主院和临近的院子都整饬好,准备了新的被褥等物,又备下好酒和食材,到了约定的日子,如筝早早令丫鬟将各个屋子都提前烧上了炭盆烘热,又令秋雁煮了驱寒的药膳,坐在主屋里焦急的等着。
午后,林府的马车先到了,如筝看着身着大红色斗篷的如诗拉着旁边冻得拽着樱桃色斗篷缩成一团的如书走下车,赶紧迎上前把准备好的手炉塞到她们手里:
“大姐姐,书儿,冷坏了吧,大冷天的让你们跑来陪我,我真是……”
如诗笑着拉住如筝的手,又回头拉住如书:“筝儿,说什么呢,不是早就约好,要一起来庄子上玩乐么,如今我们守约前来,不知你的好吃食……可备好了?”
如筝被她一番话,逗得转忧为喜,当下笑到:“自然是备好了……”忙拉了如诗如书向着堂屋走去。
刚一进堂屋,如书便笑着瞪大了眼睛:“姐姐这里,也不是很冷嘛……”说着便脱下披风,又吸了吸鼻子:“好香……什么味儿?”
如筝看她一副小馋猫的样子,心里一软,笑着扬声唤道:“秋雁,快把你炖的好吃食端进来,你的知音五小姐等着品评呢!”
如书被她揶揄地美目一瞪:“二姐姐,人家也是大姑娘了,你还这样笑……我不依~~”
姐妹三人笑成一团,旁边崔妈妈这才略放下心,赶着去安顿各位小姐们的寝室了。
天擦黑的时候,谢氏带着琳琅也来了,如诗如筝和如书赶紧将她二人迎进屋内,几人一起用了个热热闹闹的晚膳。
第二日,雪便下的大了,琳琅想要出去玩儿雪,怎奈姐妹们都冷得不敢出屋,她也只好作罢,谢氏便拘着几个姑娘在屋里做针线,待她拈针绣了一对鸳鸯后,如筝才知道,原来自家这位舅母除了武艺高强,女红也是十分在行。
谢氏点拨了如筝姐妹四人的针线,如诗正是喜欢刺绣的年纪,便拉着谢氏撒娇让她教自己乱针,琳琅最不擅长刺绣,被自家母亲一顿排揎,闷闷的坐在一旁,如筝无奈笑着拿了丝线邀她一起打络子,她这才转怨为喜,拿了把正红的线打了个精致的方胜结,又加了长长的挂绳和穗子,俨然便是一个剑穗。
如筝记得她并没有随母亲学过武艺,只是会些骑射功夫罢了,再看她脸上甜蜜的笑容和谢氏略带责备又含着些欣慰的笑容,才恍然明白,原来自家表姐也有了心上人了……不禁又想起那被自己留在府里的青色攒心梅花的剑穗,心里一阵酸楚,又赶紧笑着掩去了,自走到门外叫秋雁备饭。
伸手掬起一片雪花,那冰冷的感觉恍似直刺心底,如筝轻轻合起眼睛,一滴泪落到颊边,清凉的感觉让她心里一醒,却第一次舍不得摇头晃掉这种感觉,仿佛连这种痛,也成了难得的珍稀之物。
姐妹在身边陪伴的欢乐冲淡了如筝对前路的恐惧和心中那微妙的痛楚,雪断断续续地下着,姐妹四人并谢氏,每日便是雪时刺绣,雪后赏梅,过得舒心快意。
第六日上,崔府遣人送来信,说是庄子上的收成陆续到了,让谢氏回府点收定夺,谢氏便要收拾回府,琳琅贪玩不愿走,谢氏无奈只得将她几人叮嘱一番,乘着崔府马车冒雪离开了庄子。
谢氏走了以后,琳琅便更无拘束,拉着姐妹们舍了针线不做,在堂屋射覆投壶,就差猜酒行令了,如诗她们被她搅得没有办法,却也觉得新奇好玩儿。
天刚擦黑的时候,二门上的丫鬟来报,说是有人叩庄门,如筝怕是雪太大谢氏去而复返,赶紧叫浣纱前去查看,不一会儿浣纱却神色诡异的进了屋回禀到:“回小姐,庄子外是国公府三少爷和凌府三少爷带着两位不认识的贵人投宿,李庄头请您示下,是请进来还是……”
听她一言,如筝心里一紧,先是心生怯意,又生出一丝欣喜,她垂眸收拾了一下思绪,淡淡开口向如诗等人说道:“咱们和苏凌两府都是世交,如今风雪漫天,把他们关在庄子外面也有点太说不过去了,我想还是请进来,把他们安排在外院,想来也是合宜的,大姐姐和表姐以为呢?”
如诗和琳琅点头表示没有异议,如筝便让她们不必出去,又让雪缨赶紧跑着去通知李忠待客,自略收拾了一下,带着浣纱秋雁往外院而去。
半路上遇到回来传信的雪缨,说是已经把几位贵客让到了花厅奉茶,如筝赶紧带着丫鬟们赶到花厅,一进门便见李忠和路枫两位庄头都在,几个公子已经在厅里坐定饮茶了。
苏有容见如筝进来,面上一喜,赶紧起身走到她身前:“如筝世妹,愚兄和几位世兄出外赏雪,没想到遇到大雪封路,万般无奈下才打听到你这庄子前来避雪,真是叨扰了!”
一别一月有余,如筝再见他时,却丝毫没有陌生的感觉,看着他温雅的笑意,心中一暖,又夹杂着一点酸,赶紧垂眸掩去了,福□到:“世兄客气了,庄子上简素,招待不周。”
苏有容笑着摆摆手,又带他到其他三人面前:“世妹,凌三哥你比我熟,那边那位是清河王家的三公子子冲兄,为着探望外祖刚到京师的,那一位……是李公子。”
如筝随着他的介绍,和两位陌生的公子见了礼,听苏有容说道李公子时奇异的说法和口气,心中不由得一顿:大盛朝并无世家大族是姓李的,而且苏有容这样介绍……既不说名字又不介绍身份,想来此人……
她垂眸沉吟着,心里突然一震:想来此人,必是皇族无疑!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抬头偷偷打量了一下那位“李公子”,不由得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那位李公子虽然眉目温雅,表情随和,但举手投足间却隐隐流动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仪和贵气,再看凌朔风等人对他隐含的恭敬态度……
恐怕这位并非什么王爷世子,贵胄郡王,八成是两位成年皇子中的一位……只是不知是谢贤妃所出的毓王,还是……凌贵妃所出的恭王!
虽然这样想着,如筝却已经八成确定,此人应该是恭王李天祚,且不说凌家和凌妃的关系,就看这冰冷刺骨的寒风,也不是自幼多才却体弱的二皇子毓王李天祉能够承受的。
想到这里,如筝忍不住看了看苏有容,没想到他居然和父兄的政见不同,竟是恭王党!
她尚未来及收回目光,苏有容却像是感到了什么似的,回头和她对视了一眼,只一眼,便看出她了眼里的隐忧,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
看着他脸上浮现出自己熟悉的那种笑容,如筝心里一颤,勉强也回了一个微笑,赶紧低头平复了一下心情,起身福了福:“诸位,现下风雪又大了几分,便请留宿敝庄吧,小女子先去安排一下。”
四人都起身道了扰,如筝一笑便出了花厅。
她咬着唇,苏有容的突然到访搅乱了她刚刚平复的一池心水,重生以来,她一直心心念念想的都是戒备和复仇,本是不想再嫁的,没想到世事无常,今生的不争却难挡波诡云谲的命运将她推上风口浪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重生以来一直如死灰般的小女儿之心,却因苏有容的接近而生出一丝新芽,不知不觉地便深深的扎在了心上,如今想要□,便连带着心也生疼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