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有内侍安顿着苏有容坐了车慢慢出了翊盛城,便早有恭王亲信跑着回苏府报了信儿。
消息传到寒馥轩,浣纱等人都是大惊失色,生怕如筝听了这消息再承受不住,没想到她却十分沉着,起身言到:
“雪缨带着仙儿去主院,看看祖父祖母是不是已经知晓,若是不知,便先别说,若是知道了,好歹也绊上他们一会儿,免得他们看了伤心,其他人跟我走。”说着便率先出了寒馥轩大门。
这一路,如筝走步履稳重,速度却很,浣纱看着她攥紧紧手,又是一阵撕心,不多时到了二门上,正好看到苏有容趴软榻上被几个家丁抬了进来,如筝赶紧迎上去,低头看着他苍白脸和紧闭双眸,心里便如被锥刺刀剐一般,却强忍着没有落泪。
苏有容迷迷糊糊地听着耳边熟悉声音,知道自己是到家了,恍惚间又问到一阵清冷沉水香气,心里便是一暖,使劲儿睁开眼睛,就对上了那双朝思暮想杏目:
“筝儿,我回来了……”他努力让自己声音听上去正常些,却依然掩饰不住沙哑,如筝听了这一句,没有众人想象中落泪,反倒笑了:“回来就好,你怎样了?”苏有容摇了摇头,说了声“不妨事”,如筝便笑着掏出帕子,仔细帮他拭去唇边血迹:“放心,回家了,就都好了……”她轻轻握住他手,挥手让家丁们继续向着寒馥轩走,苏有容回握住她温暖指尖,那温度便一直熨贴到了心里:回家了,真好……
三房程氏夫人得了信儿赶过来帮忙时,入目不是慌乱和眼泪,却是众人忙碌却井井有条情景,甚至如筝还回头对着她感激地笑了一下,看程氏心里一动:没想到这容儿媳妇看上去柔柔弱弱样子,临到大事还真扛得住,当下便站到她旁边,帮她递水拿药,不多时卫氏也来了,看着苏有容伤这么重,心疼之下也落了泪,却又忍着帮如筝忙碌。
大夫给苏有容处理了伤口,又吃了止血药,如筝看着昏昏沉沉自家夫君,心里还是没有底,不多时,老太君还是得了信儿赶了过来,看着床上苏有容心疼地叹气落泪,对着如筝和程氏将苏国公一通埋怨,差点将明德帝都骂了进去,如筝好歹劝她安心了些,老太君又让贴身嬷嬷拿了牌子进宫去请太医,回信儿却说太医院太医都被请进宫了,没人能来,老太君拍着床板骂了一通势力小人,如筝和程氏劝了几句,却也知她说不差,此番苏有容被皇帝降罪杖责,想来太医院人也是为着这一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老太君和如筝程氏焦急地等着,其间苏有容醒了一次,对老太君说了句“孙儿不孝”又安慰了几句,便又昏沉着了,不多时便发起热来,唬三人团团转,好叶济世从宫里返回太医院,得了消息马加鞭地赶了来,如筝和老太君郑重地谢了,赶紧请他给苏有容诊治,叶济世号了脉,说是外伤严重,阴虚发热,赶紧熬了发散药,再叫苏有容时,却又怎么都叫不醒,叶济世让生灌也得灌进去,如筝试了几次,却是大半都流了出来,老太君和程氏慌得怎么似得,叶济世无奈只得拿了银针出来,如筝却是想了想,自趴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苏有容便隐约有了一丝知觉,大家赶紧趁机把药灌了下去。
一会儿热度稍微退了些,叶济世又施了一遍针,给他用了外用药,说是无妨了,老太君这才起身又谢了一遍,让人将他送了出去。
约莫申时初,如筝将精神不济老太君送回了春晖园。
晚间凌朔风来了一趟,看了看苏有容无大碍,又叹了口气,将朝堂上情形给如筝说了,听得她一阵心惊,如筝问了凌府丧事,凌朔风说是后日举丧,如筝叹着让他节哀,亲自把他送出了寒馥轩。
入时分,程氏也告辞回了凝香苑,如筝看着眼睛红肿卫氏,也力劝她回去,卫氏想着自己身份,犹豫了一下便起身,依依不舍地看看睡梦里苏有容,又看看如筝,总算是放下些心,暂时离去。
如筝拒了浣纱等人劝她到暖阁安歇建议,让她们搬了个美人榻放苏有容床边,自己歪上面守着,夜深人静,外间守夜丫鬟们也没声音了,忙了一天如筝浑身酸痛,却怎么都睡不着,看着自家夫君苍白面色,忍了一天泪终于落了下来,泪眼迷蒙中,却看到他似乎是动了一下,吓她赶紧擦干了泪水,揉了揉脸,笑着上前低头细看。
苏有容慢慢睁开沉重眼皮,一张熟悉笑颜便出现他眼前,看得他心动又疼惜:
“筝儿,害你辛苦了……”
如筝见他总算是明明白白说了一句话,悬了一天心才稍微放下,笑着摇摇头:“我不累,倒是你……怎么弄成这样子!”她心里又惊又痛,还带着些许不解,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又被她强憋了回去:“子渊,你渴不渴,饿么?炉子上温着粥呢,你用点可好,一会儿还有一副药呢……”
苏有容听着她柔声细语,才第一次踏踏实实地明白自己真是离开了北狄那个修罗场,回到了人间,他微笑颔首:“好。”
如筝见他应了,忍不住喜上眉梢,赶紧出屋叫了丫鬟们盛粥熬药,自己转回屋里守着他。
不多时浣纱端了熬得稠稠黑米粥进来,如筝扶着苏有容歪身子靠床边,又拿了厚厚迎枕给他倚着,自端了碗慢慢喂他喝了一小碗粥,丫鬟们又端了药进来凉着,如筝便令她们出去守了。
苏有容先前不知道这廷杖威力,仗着内力撑着挨了二十多下,现只觉得****和腰跟被打酥了似,又疼又麻,只有看着如筝来来回回忙碌身影时,才感觉好了些。
如筝给他倒了杯温水端到眼前,侧身坐床边直愣愣看着他腿:“午后我都看到了,一片青紫……有地方还破了……你胸前伤也有三处崩开,叶先生说好要害那一处缝极结实,还算走运……”她抬头看着苏有容,泪水又盈满了眼眶:“凌表哥来过说你一道本章惹得圣上震怒,夫君你一向是极稳重安妥性子,此番……怎么如此傻?”
她一句话说完,又暗怪自己沉不住气,他已经这么伤痛交加了,自己还要来烦他,当下赶紧拭干了泪,笑到:“看我,究竟还是头发长见识短,你莫怪,咱不说了,一会儿喝了药,赶紧歇息才是。”她伸手为他理了理衣襟,又摸了摸药温度,端起了便要喂,苏有容却轻轻一压她手,示意她先将药碗放下,拉着她坐自己身边:“筝儿,我这个样子被抬回来,你吓坏了吧?”
如筝叹了口气,摇摇头:“惊倒是有些,不过我心疼你,你怎么说也是九死一生好容易才回来,圣上也居然忍心……”
苏有容轻笑着抚了抚她手:“此番,倒是怨不得圣上,是我自找……”他略坐起身看着如筝:“筝儿,我也不瞒你,此番上本,你夫君我参劾了太子,虽然这事情是事先我们商量好了,不过依你那群表哥们意思,让我语焉不详地提一句就完了,是我自作主张犯颜直谏,话说极难听,面子一丝没留,圣上只是打了我几棍子,已经是很仁慈了……”
如筝略一思忖,便知他说“一群表哥”定然是凌家人,八成还有恭王,知道他肯定是有话要说,也不劝,只是拿了个垫杯子小碟将药碗盖上,安静地坐着听他说。
苏有容看着她眼睛,心里泛起一丝柔软,又垂眸苦笑到:“你也说了,我一向喜欢缩着,人微言轻惯了,不*强出头……”
如筝听他这样自轻自贱,心疼地一把攥住他手:“怎么这样说自己,我刚刚是这话么?”
苏有容笑着拉起她手贴到脸颊边,如筝趁机试了试他温度降了不少,总算是放下点儿心,苏有容又笑到:
“此一番试探,祸福不明,当初他们也说是要换人来做,却是我自己求了这差事,筝儿,你是知道我,我苏有容为人处世,求得就是心安,功名可以不要,公允不能不要,此番北狄之战,正应了我前次跟你说,东宫那位心狠手辣,厚颜无耻,为了削弱殿下势力,迁延军机,欺上瞒下,若不是他这样不顾大义,置数十万大盛将士性命于不顾,大哥也不会死,我义兄凌仲康也不会死!不会折损了我大盛八万儿郎!”他咬牙一锤床板:
“我知道现不是赌气时候,我也知道我参不倒他,不过,即便就是给他添添堵,让朝臣明白明白吧,我也要上这一本!”
如筝见他越说越激动,眼眶都红了,心疼地一把抱住他胳膊:“我懂了,子渊,你别说了,我懂……”
苏有容叹了口气,伸手搂住她臻首:“筝儿,我事情一向不瞒你,此番我也要跟你说清楚了,我上这一本,挨一顿板子,这事情肯定还没完,你夫君我此番捋了虎须,还戳了太子心肝肺,估计起码是个思过不复用,也许会丢官,掉脑袋倒是不会,只是……”他还没说完,如筝便轻轻抚上他脸颊:
“行了,我明白了……”她转过身看着他眼睛,脸上露出一丝释然微笑:“夫君,我早就说过,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义无反顾地跟着你,不是什么三从四德,也不全是因为你我之间情意……”她垂眸笑了一下,又扬起脸:
“子渊,可以说自认识了你,我就一直觉得你这人不简单,后来同你定情,我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我敬你高义,佩你多才,感你忠孝,慕你重情重义,于我来说,这世上便连圣旨祖训,都不如你话有理,我嫁于你从未想过什么显达名利,你觉得对,自管放手去做,我只要一条,日后不可再这样不*惜身体,你这样伤重,若是大哥和凌表哥天有灵,也定然会心疼,好么?”
苏有容被她一番话说心里又软又酸,暖融融地感慨万分,数日来积累伤痛苦涩没有被铁血冰河,号角厮杀勾起来,却被她这几句贴心话一股脑都勾了出来,他虽然豁达坚忍,却也是个极重情义人,此次连失两位兄长,心里充满了伤痛不甘,自责悔恨,当下忍不住就落下了泪:
“筝儿,你不知……我听到大哥死讯那日……我同义兄带兵突围,我眼看着他从我身边落下悬崖,他是不想拖累我,我违了誓言,自己倒是逃得了性命,筝儿……我觉得他们都看着我,那八万人怨气冤魂,都我背后……看着我……”
他说语无伦次,如筝却全明白了,她对他心思感同身受,心里便如刀绞一般,忍不住起身将他头揽到怀里,紧紧地抱着,自己也陪着他痛哭失声:
“好了,不是你错,他们都看着你,让你好好活着给他们报仇呢,夫君……你莫再自责了,不是你错……”
她夫妻二人屋里抱头痛哭,唬地外面丫鬟们束手无策,团团乱转,夏鱼和雪缨抬头看看浣纱,指了指屋里,浣纱却红着眼眶摇了摇头:“莫进去扰他们,小姐和姑爷……心里都太苦了。”
如筝陪他哭了一阵,苏有容才慢慢平静了下来,一折腾便又有些发热,如筝赶紧叫丫鬟们热了药给他服了,又请了大夫过来看了无碍,才强劝着他睡下,不顾他拦阻,自己美人榻上陪了他一宿。
听着苏有容呼吸慢慢变得平稳,如筝轻轻摸摸被他泪水洇透衣襟,黑暗中睁开了眼睛,穿透浓黑夜色,她似乎能够看到他微皱眉头,她知道,此役过后,自家夫君和自己都已经再也回不到那样无忧无虑少年时光,她回想着重生以来自己遇到种种困扰和伤痛,哪怕再加上前世劫难也好,这样家国浩劫,生灵涂炭之下,都显得那样渺小,微不足道,她虽未经历北狄之战,可从苏有容诉说中已经感到了他心底那深重悲痛和不甘,她想,他如今定然是如同扛着一座大山一般,透不过气来,而她,也该替他担起三分吧……
默默心里筹划了一番,她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天色,终于有了一丝睡意:
总之……回来就好。
这****,京师里许许多多母亲和妻子心里想着和她一样话,带着欣喜和心疼双重心情,进入了梦乡。
万古功名烟云过,泣血为盼征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