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大年初四,川东,早上7点钟,天还不是很亮,通往7号信箱厂区的马路上空荡荡的,枝依河两岸还在静谧之中,只有远处厂门囗灯笼上"欢渡春节"四个字被电灯泡照的通红,陈川涛已兴匆匆地出门了。
气温降了,早上的风冷嗖嗖的,穿了件夹克衫的陈川涛觉的有点冷,一边急急忙忙走着,一边不由得哈囗气,搓了搓双手。厂区的马路上也空无一人,陈川涛习惯性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走到工厂一号马路的尽头,才看见了厂房的灯光,他又加紧了脚步,推开了总装车间厂房的小门,总段工段灯火通明,一群人正在工作着,他径直走上了二楼,打开实验室的门,正准备换工作服之际,门被推开了。
"小陈啊,今天这么早,第一台车刚装出来了,下午能不能试车,全听你的啦,等会儿我们碰一下!",车间主任郭天成连珠炮似的冲着门内嚷开了。
"晓得了,我马上下楼,到总装工段去看",陈川涛连忙套上工作服,拿了一本工作手册,随手带上了办公室的门,又习惯地往里推了一下,确认门已关上。
"中午食堂送饭,我让烧了带鱼,我让车间工会也备了那个鞭炮,五千头的呢,那个,你家的描图妺过年没回吧,那个,你家的小子,腿好了没,听说是学自行车摔得,我家有红花油,回头我让你嫂子送过去。"大郭一边大步下楼一边嘴不停。
"不用了,先去看产品吧",陈川涛急步跟上,走下楼梯时,脚下差点一歪,赶紧又收住身子,两人朝总装工段方向走去。
"妈的,又给老子在厂房里抽烟,扣你鬼儿子的奖金,再让你抽",大郭人未到,声音已到了。总装台旁的人群中,有人慌忙把烟丢在地上,用脚压了上去,工段长老沈理也不理,头也不回。
"大家连续几天加班,辛苦我是晓得了,车间现场要整洁,不允许现场抽烟这事,我讲过多少次了,老不长记性。"
"待会再复查一下试车联试时的测试设备,把调试用的记录,也检查下!"郭天成走到众人面前,大声地布置着,大家都低下头,无人应答。
"飘雪了,下雪了,主任,你看外边,下雪了",总调台旁的小徐突然指着窗外,惊喜的喊了起来,打破了这尴尬的窘境。
窗外,一片又一片的雪花落下,雪花细细的,在空中飞舞,不是很大,却是很急。
"小陈,二阶段的指标为啥子要内控在1200?",沈一兵将目光投向郭天成身后的陈川涛,一边问,一边将烟头摁灭在茶叶盒盖上。
"设计指标是1050,控制在1200是为了控制安全裕度。"陈川涛连忙走上前回答到。
"郭团长,应该具备试车条件了!"沈一兵抬起头,冲着郭主任不急不慢地说道。
"好,好,老沈,你昨晚熬了一夜,早饭八点就送到了,吃完饭,赶紧找个地方眯一会儿,史班长,那个数据记录让陈高工看一下,那个,我一会儿请示下领导,大家先等等,先吃饭,先休息!",说完郭天成匆匆离开总装台。
工会送早饭的车到了,小屈用勺子敲打着三轮车上的保温筒,"今早上是抄手,大家快拿饭盆!",勺子有节奏的在筒盖上敲着,身后垂着的两根长辫子也跟着一甩一甩。
"红油和葱花,大家自己放",老徐也热情地招呼着大家,"中午是带鱼和卷心菜,还有蛋花汤",老徐又补充道,老徐是郭天成的爱人,也在工会工作,性格一向泼辣,暗地里工人们都叫她"徐老虎"。
"我要打两份,一份是我的,一份是主任的。"史班长把一个饭盒递给小屈。
"一个饭盒,怎么打两份?",小屈杏眼一瞪。
"主任刚走时,专门嘱咐我说,把他的那份送给我了!"史班长油腔滑调的说道,众人一团哄笑。
老徐不耐烦的瞅了一下史拥军,"老娘那份,你也敢吃,一边去!"
众人哈哈大笑,人群中的小徐不知怎的,脸色很紧张,眼晴却一直盯着三轮车旁的小屈。
"小陈,你来,我问一下你家描图妺个事情",沈一兵拍了拍陈川涛的肩膀,离开了乱哄哄的人群,朝更衣室方向走去,陈川涛慌忙地跟了过去。
"老沈,还有小陈,你俩个不吃早饭么"?老徐连忙挥手。
"急个啥子,锅底有肉,他们饿着,也会给我俩留着一口",老沈回头笑了一下。
窗外的雪飘了一阵,愈下愈大,吃完早饭的工友纷纷来到车间门外,谈论着春节期间的见闻,飘了一会儿雪,地面已湿了,空气更湿润了,远处的半山坡上一排排家属楼的灯光在雪中星星点点。
川东下雪是少有的,已经好几年未见下雪了,一场大雪已经让人够激动的了,厂房外,工友们有的两手在追逐着雪花,有的在雪中大声呐喊着,史班长也禁不住唱了起来,"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手也舞起来了,身子也在转了,众人一起说闹着,车间门口小徐却推着送饭的三轮车,老徐和小屈跟在后面,有话有笑地朝厂门囗方向走去,雪中,小屈的红围巾很是扎眼。
陈川涛走出更衣室,来到总调台旁,桌上一堆散乱的图纸和一堆来不及收拾的饭盒,他紧紧地盯着已总调完成的第一具产品看了一会儿,又拿起厚厚的一沓记录翻看,放下记录,嘴角得意地笑了一下,慢慢地扶了下眼镜。
"哥老子的,又在厂房里吃饭,反了天了!连和,连和,你再不管,老子撤了你的职!",大郭的声音又回来了,带着怒腔。
"人呢,人都跑那去了?",大郭指着车间工会主席连和在问。
"主任,大过年的,你声音小些,好不好。"连主席低声回答,"人都在么,在的么!",连和不紧不慢的说道,"主任,是要准备试车不,我去通知人!"
"连和,通知所有人,打扫一下现场,再次强调下,我们不是有休息室的么,那个抽烟和吃饭可以去那里嘛。"郭主任的声音低了些。
"刚才呢,领导批评的对,我们全厂刚装出个这么金贵的产品,现场却乱糟糟的,万一厂长一会儿来了,更看不过眼的,都动手收拾下现场。"连和转过身给大家动员道。
人群四下散开,各自开始收拾现场。陈川涛接了个电话后,出了总装车间,匆匆朝办公楼的方向走去。
主任办公室里,郭天成望着窗外的漫天雪花,不时又回头瞅一下桌上的电话,墙上的表指向了十点钟,郭天成无奈的坐到座位上,拉开抽屉,摸索了半天,找出一盒烟,掏出一根点上,刚抽了两囗,又呛得咳的起来。突然电话铃声响起,他急忙拿起电话。
"天成啊,今天中午咱们一块儿去101街坊看一下咱妈吧",是徐爱芝打来的电话。
"我知道了,你先挂了,我在等一个长途,有重要的事!",郭天成很是急躁的说道。
"那,那,我在办公室等你啊",电话那头徐爱芝匆匆挂掉了电话。
060号产品对郭天成来说,真是比自己孩子还亲,这个项目成立以来,他几乎天天是熬在厂里,快两年了,样机总算装调出来了,就等试车的通知了。
郭天成的儿子郭宏在上军校,老徐在家又爱唠叨,他一般吃完晚饭后就又踱到厂里,看着产品一步步的装配,和沈一兵说说话,人家爱搭不理,史班长老是说怪话,说主任你每晚加班,只能给我们烧个开水,要么是给小徐他们讲讲你的抗美援朝英雄故事,能不能给我介绍个对象,要么你来点实际的,给大家管个晚饭。大郭便不吭声了。
半年前,有一天到夜里快两点了,郭天成和陈川涛等人还在车间熬夜,徐爰芝突然来了,那天他们俩刚拌过嘴,郭天成丢下饭碗就进厂了,老徐等到十二点也不见人回,打了车间主任办公室的电话没人接,打了工段的电话也没人接,老徐于是来到车间。众人一看,先是愣了,史拥军一见老徐倒是有了话题,"嫂子,你代表个人是查岗呢,我给你汇报下,主任兼支部书记郭天成,那是指导员的传统作风不变,冲到一线,靠前指挥,你代表组织,是来慰问,我真的有个建议,能不能晚上给送个饭,我是单身,不,大家晚上加班到十二点,不垫点吃的,撑不住呀"。
徐爱芝理也不理,还在四下打量人群,"嫂子,我们晚上,晚上加班,没有女同志",史拥军又在打趣。"老娘找你们主任!""主任已睡着了,还在研究工作",史拥军手指向总装台旁的椅子,郭天成真的坐在椅子上深睡了,手里还握着一把螺丝刀。
元旦过后,两大部件调试成功,工会到总装车间现场慰问,现场文艺演出时,徐爱芒还上台亲自清唱了一段川调,底下工人一片倒彩起哄,徐爱芝倒是春风满面,一点也不恼,落落大方,继续主持。春节前,总工亲自主持了各部门的协调会,拟定初五之前完成总调,进入试车,整月十五进入外场试验。职工代表大会上,厂长授予总装车间先进单位的锦旗,郭天成黑黑的脸乐开了花,和厂长握手后,突然在领奖台上,啪的一个标准的敬礼,全场一片掌声。
郭天成桌上的电话仍是静群地躺着,十一点了,连和走进主任办公室。
"主任,下面怎么安排?"连和怯怯地问道。
"通知大家,现在可以回家了,初九全厂统一上班时,大家再来上班",郭天成无力地答到。
"不试车了吗?"连和一脸惊讶。
"总工这么通知我的,厂长在北京,电话也没有打过来,这个传达时要保密,就说试车需要配套单位的人到现场,对方的人刚出发,还需要几天"。郭天成一字字地交待,连和满脸不解地下楼了。
疲惫了近一个月的工人接到休息四天的通知后,有的反复询问连和为什么试车推迟了,有的兴奋地提议着在那打会儿麻将,有的默默的站着,相视无语。
"那中午的带鱼还吃不吃?"人群里有人怪声问道。
"中午,大家到食堂去吃,我刚协调过了,带鱼继续吃",连和慌忙解释到。
郭天成缓缓地扯下了日历上的那页,关了办公室的门,下了楼,工人们已在车间大门口聚集了,连和给车间大门上了锁,贴了长长的两个封条,一群人缓缓地朝工厂大门挪去。
雪花在飘,甲子年川东的第一场雪,也是多年未见的大雪,雪花劲情飞舞着,地面是已是厚厚的一层了,远处的山已变成白的了,大雪染白了枝依河两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