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上的残雪使得跋涉越发艰难,幽深的山谷中,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汉中军将士们,往往走着走着便突然摔倒在地,很少有人能够再爬起来继续这种艰苦的逃亡。他们即便没有当时就咽气,也已无力其身,而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人则满脸麻木,目光扫过他们的时候,如同看到的是一块冰冷的岩石,或是雪地里的枯草。
仅有的食物早在三天前就吃完了,那些裸露在外的野草,干枯的树皮被饥饿的士兵们艰难的咽下,发蓝的双眼在深陷的眼窝中,闪烁着疯狂的念头。不过很少有人去管他们,至于这些家伙到底做了什么,也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荆州军追兵依旧阴魂不散,好在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已经有一整天没有看到他们的身影了,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就在后面。如同紧盯着猎物的饿狼一般,虽然同样的脚步蹒跚,却别指望他们就此收兵。
沿途除了那些倒毙的尸体之外,还有散落的刀枪,脱下的盔甲,折断车轴的大车。歪歪斜斜的旗帜早已破烂不堪,就那么随意的丢弃在山谷之中。这两天来追兵给汉中军造成的伤亡其实并不多,只是这种艰苦的跋涉使得许多人都熬不住,或许更多的人,是死于绝望吧。
仅有的数匹战马也已经瘦骨嶙峋,艰难的在山道上前行,张鲁的双腿内侧都已经磨得麻木了,他满面风霜,虽然裹得很严实,却仍然忍不住阵阵战抖。
干裂的嘴唇布满血丝,一如他此时的双眼,只是眼神愈发涣散,仿佛没有焦点。他就这么一晃一晃地坐在马背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事到如今,还能想什么呢?张鲁从来未曾这么狼狈过,他开始怀念之前的生活了,温暖的室内,青铜鼎炉中香烟渺渺,丰富的食物,取之不竭的美食,顺从温驯的侍从,狂热的信徒,如今都离他而去,仿佛遥远的就像上辈子一般。
被荆州军追兵不断蚕食后的队伍,如今只剩下三百余人。张鲁很清楚,只要追兵赶上来,一切都全完了。
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虽然阎圃信誓旦旦的说再有两三天,顶多不超过五天便能走出山谷,可是张鲁已经绝望了。即便走出金牛道又如何呢?巴中那不到一万人的守军又能苟延残喘多久呢?
失去了汉中,便已经毫无希望了啊!至于为什么会败的这么快,又败的这么惨,张鲁现在甚至不再去想了。他甚至隐隐有些期待,期待追兵早一点追上来。
所以当山谷中隐隐传来马蹄声时,张鲁甚至有了一种终于来了的解脱感。他勒住有些打晃的战马,回首望去。对张傀的催促置之不理,心中暗道,逃?还要逃多久?还能逃到哪儿?
这一波骑兵有两百余人,是高顺东拼西凑组织起来的,不管是轻骑兵还是明光骑,都只穿着极为轻便的皮甲。相比之下,他们倒还吃得饱穿得暖,也许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冲杀,他们显得格外精神抖擞,战意十足。
汉中兵几乎出于本能的抵抗,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在荆州军骑兵的冲击下,单薄的防线很快便被击溃了。
无论从体力上还是士气上,汉中兵都已降到了最低点,即便在这样的生死搏杀中,又拿什么来和如狼似虎的荆州军相比呢?
连续数日的逃亡,不但消耗了他们的体力,也使得汉中军的斗志烟消云散,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般的思维:荆州军是不可战胜的,所以还是听天由命吧。
三百余人马很快伤亡殆尽,张傀鼓足勇气返身冲杀而去,瘦弱的战马并没有奔跑起来,踢踢踏踏的在山路上摇晃着,艰难的驮着张傀蹒跚而行。
高顺一眼就看到了他,轻巧的一抖缰绳,向张傀迎面疾驰,枪尖上的鲜血飞洒着坠落在肮脏的残雪上,融出一个个细小的洞穴。
几乎毫不费力的一枪刺出,挡来的长矛便被高顺砸开,毫不迟滞地刺入空门打开的张傀胸口。
冰冷的枪尖轻易地刺破皮甲,伴着轻微地“噗嗤”声响,深入扎入了张傀体内,绞碎了内脏自他背后刺出。
张傀张了张嘴,鲜血染红了牙龈,血沫顺势嘴角流淌下来,然而他的表情却并不痛苦,反倒有一种解脱般的安宁平静。不过这也许是高顺的错觉,因为下一刻长枪被他抽出,张傀便从马背上扑落,摔在冰冷坚硬的雪地上。
这种印象一直持续到战斗结束,让高顺略微有些遗憾的是,他没能将张鲁生擒活捉。
张鲁是自刎而死的,或许对他来说,这倒不失为一个体面的结局。
俘虏的人也很少,只有寥寥数人,其中有个叫阎圃的,据说是张鲁的功曹,不过高顺对这种人毫无兴趣,虽然不至于虐待,但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至于那些阵亡的汉中军将士,高顺也没只能任其散落,就如同这一路上的其他汉中军尸体一样,交给野兽去解决吧。
张鲁的首级是装在一个简陋的木盒里送回南郑的,刘琮没看,他没有这种爱好,所以只是打发了南郑中的降将确认了一下,便将此事丢在了脑后。消灭了张鲁并不意味着消灭了五斗米道,刘琮对此有着很清醒的认识。不过欲速则不达,刘琮知道自己要做的是釜底抽薪而非火上浇油,更何况在当前的形势下,自己所面临的并非仅仅是五斗米道的问题。
迅速扩张的地盘已经带来了很多问题,无论是日渐庞大的军队还是严重缺乏的地方官吏,都使得日渐混乱的局面越发严重。粮草不是没能及时运送到指定的地方,就是一股脑的运到了同一个城中;新改编的益州各部良莠不齐,有些东州兵的老兵油子,开始在汉中以胜利者的身份偷偷摸摸的干些鸡鸣狗盗的勾当;荆州军将士们离家半年多,消耗了最初的激情之后,现在也开始变得疲惫和麻木,甚至连每日的操练都懒得应付……
所有这些,都掩盖在巨大的军事胜利之下,闪电般的吞并了益州和汉中,使得刘琮的声望再度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使得这些“小小不言”的问题,在这种炫目的光芒下被人们所无视,或者即便看到和听到,也不当回事了。
就算是刘琮自己,若非有特卫营的情报,也很容易忽略这些问题,他的目光因为站的更高,不可避免的要投向远方,以至于很容易忽视脚下和身边发生的事情。
战略目标一旦达成,接下来就要稳固已经获得的地盘和人口,在这个过程中刘琮竭力避免受到外界的干扰,但这又是绝不可能的,新获得的利益需要持续不断的进行分配,以满足各方面的胃口,刘琮对此感到厌烦,却又无可奈何。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需要着眼于当前的南阳太守,所面临的情况要复杂一万倍,如果不能将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理顺,那么他所驾驭的这架战车,很可能会松散,甚至逐渐崩溃。
汉中的情形比他预想的要好一些,至少那些五斗米道的信徒们,并没有采取激烈的反抗手段,他们安静而顺从的接受了荆州军的占领,只是有些茫然罢了。那些消失的义舍和静室,起初使他们很不习惯,但生存始终是第一位的,荆州军既然并未大肆屠杀,他们也就战战兢兢地走出家门,开始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这些看上去脾气暴躁,举止粗鲁的荆州壮汉了。
清冷的空气中不时飘过一阵呛人的白色浓烟,然而城内并未曾遭到过什么破坏,随着张鲁已死的消息传遍全城,除了最虔诚的五斗米道信众,并没有带来什么别的麻烦。很多人正是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才意识到五斗米道真的完了,至少在汉中,已不再做为一个严密的组织而存在。那些“鬼卒”也好,“祭酒”也罢,大部分都宣称自己脱离了五斗米道,惶恐不安的等待着荆州军,尤其是刘琮对他们命运的判决。
然而刘琮并没有大开杀戒,他只是取消了张鲁所设立的“治”,重新设置长史等官吏治理地方,看起来是要恢复到张鲁来汉中之前的治理方式。
对于这样的改变,南郑城中的百姓并没有什么抵触之情,虽然也不会表现出欢欣鼓舞之态、他们都很清楚的意识到,从此之后恐怕要重新适应这种生活。
战马停下来之后喷着响鼻,清脆的马蹄声渐不可闻,初春的阳光有了一点暖意,然而微风拂过,却依旧冰冷。
刘琮翻身下马,大步走进太守府中,再有几天就要离开南郑,他几乎有些迫不及待的心情,更加难以抑制。只是此间之事不妥善安排,他又怎能放心离开?
与原本历史上刘备占领汉中不同,那时曹操在主动放弃汉中之前,将汉中居民几乎迁徙一空,以至于五斗米道随着那些迁徙的流民,在北方延续发展,甚至广为传道。刘琮可不想看到这一幕发生在荆州、益州。
跟在刘琮身后进到大堂内的将领们,虽然面容严肃,嘴唇紧抿,但那种好斗求战的目光,却追随着刘琮的身影,渴望刘琮一声令下,他们便领兵北上,去攫取更多的战功。
不过他们注定要失望了,刘琮转过身来,示意众将坐下。
“五日之后,吾便要往荆州而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