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错了。”我摇摇头,“我之所以留下来,只是为了表示对谢先生的尊重。梁公子若是因此认为我与什么人不是同路货色,那就可能会令您大失所望了。”
说完这话,我冲谢道韫微鞠一礼,抬手持起桌上书本,转身出了讲堂。梁山伯急急追上,在堂外阶梯处一把捉住我的袍角。
“叶兄!你别这样。”他慌乱地道,见我看他,又赶紧松开我的衣袍,脸上也带了些焦虑。“我知道那日英台说话得罪了你,我代他在这里向你赔个不是,但是说到底,他也是为了你好。我知道叶兄你是个好人,但正因如此,才担心你这样下去,可能会被……”
“山伯,你不必替我向他道歉!”祝英台和荀巨伯此刻也从讲堂里走出,前者几步走到梁山伯身边,拉着他后退了一步,与我保持距离。荀巨伯则满脸无奈,一手扶腰一手捂额叹气。我眨眨眼睛,盯了他们几秒,觉得很是莫名其妙,便夹起书本自去寻找文才兄。
马文才就在不远处的蹴鞠场上,正在冲着一帮学子发火,用脚踢藤球去砸他们,王蓝田那厮为了躲球跑的太急,甚至在地上跌了一跤。我摸摸鼻子,暗自觉得有些不安,最后终于无耻地准备落荒而逃。结果逃跑的时候慢了一步,被他给瞧见了,当下便有一只藤球打着旋儿朝我直飞而来!
这球来势虽凶,角度却并不古怪刁钻。我正打算接住它,忽听身后梁山伯大叫一声“叶兄小心”,冲过来想把我推开,偏偏他离我有点儿远,伸手这么一推,我的身子就不由得向前仆,脑袋不偏不倚正好撞到了藤球上!
嗡的一声,有那么一瞬间我只觉得整个人都魂飞天外,恍恍惚惚地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发现自己正仆倒在草地上,手里还抓着一只藤球,鼻翼间满是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眼前突然就出现了一户宅门大院,摇晃的金色匾额,鱼贯而过的模糊身影。耳边似乎有声音在叫:
“小姐,小姐,您这样做是不行的!没有老爷的允许,您不能够擅自离开家门半步!”
小姐?她在叫谁?她们,在叫谁?
“阿棠,你就听娘一句,这王家公子啊,虽然说性子风流了点儿,可是他家家大业大,你嫁过去以后好歹也是正房,你就放心听娘的话,娘是绝对不会让你吃苦的……”
娘?是谁?我娘早死了,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死了,全死了,都死了。红色的,黑色的,飞舞着的以及遗落的,这个世界,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如果可以,我也愿意替父从军,我也可以为了他们,去战场上做十年冲锋。如果可以,我什么都能做到,只要让我……有机会,再见他们一面……
“叶兄?叶兄!”
身后阵阵唤声响起,我这才回过神来,努力撑地想要爬起,却发现自己双手根本使不上力。这时候后面一只手臂伸了过来,将我猛地拽起,满脸怒气,却正是事件的始发罪魁祸首马文才。
我一身狼狈,帽子也掉了,身上脸上沾得全是土,悻悻地垂头望着地面。旁边梁山伯帮我把地上的帽子和书本拣起来,往我手里递的时候又不禁惊讶道:“叶兄,叶兄你的头出血了!”
我实在对这个书呆子的作为无言语,自己胡乱地用袖子擦了一把,抓过帽子戴上便往台阶上面走。这一次真的完全就是无妄之灾,可别指望再让我像上回那般找他报恩了,我才不干!
头还有点发晕,我觉得自己往台阶上走的几步很有些发飘,便决定去回房间去休息一下。身后梁山伯几人试图过来劝我去医舍,被我一眼一个全部瞪了回去,让他们少管闲事。我根本没有什么事,不过是头被撞了一下而已,休息一会儿就好了,用不着去医舍。医舍的药又苦又涩,小惠姑娘还老是给我脸色看,我不想去……
身后几人见拗不过我,便试图劝马文才回去上课,结果马文才怒冲冲地表示除非谢道韫下山,否则他们绝不回去。这些事情都与我无关,我也懒得去管,径自回了房间,找出之前擦肩膀剩下的药往额上涂。反正都是往身上擦的,肩膀或者额头上,都应该没差吧。
对着青铜镜照了照,我发现额角肿的老高,青青紫紫的有些吓人。我就奇怪了,不过是一只小破藤球,怎么就能把我的脑袋磕成这副样子?我记得我的头还算蛮硬的,以前被花盆砸过一下都没怎么样的说。
不过比起这个,我更在意的是,方才的时候蹿入脑海中的零碎记忆。那明显是不属于我记忆中的古怪东西。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我的心里还是不禁涌起丝丝波澜。再想到这些日子以来身体的异状,我突然心头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胸口。而偏偏就在这时候,木门开了,马文才大步走进房内,目光在我身上倏然定住。我被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缩回手,但似乎晚了一步。
“你在干什么?”他皱起眉头。
“没,没什么。带子松了,我系一下。”我满头黑线,赶紧背过身去,假装重新系了一下胸前的带子,心里暗道丢人。幸好今天穿的衣服胸口处有个带结,要不然怎么办?难道要我告诉他,我刚才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小心穿越成了男人,所以摸胸口证实一下?
汗,我也不是故意冒出这种荒唐的想法的……谁让我自打穿过来以后整个人都好像有点不太对劲,不过回头想想,性别这东西是不可能出问题的,在进书院前我还在客栈里洗了一回澡,没可能这么两天就突然大变活人了。
文才兄对此倒也没有发表什么其他看法,仅仅是盯了我两秒,让我随他去医舍。我还不想去,被他一句“少废话”轰了回来,再加上额头抹了药后也的确没有减轻多少疼痛,我便舍了犹疑,由他扯了袖子拉着直往医馆而去。快要到医舍的时候,我发现医舍大门竟然紧闭着,门口有个人正佝偻着腰使劲砸门,但任凭他怎么砸,门内也不见有半个人出来。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见我们过来,那人急急回转头,却是一脸痛苦的王蓝田。他伸手捂着肚子,匆匆从台阶上跑下来,无视我径直对马文才抱怨道:“文才兄你看,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王兰王惠,也不给人看病了!你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东西?”
恩?
我抬眼一望,发现紧闭的扉门上贴着一张告示,告示上整整齐齐地写着这么几排字:
——不给看不起女人的男人与狗看病。
噗,这是小惠姑娘的杰作吧?文才兄领头带人罢课的消息传到她们这边来了么?这反应还真是有趣。
可惜文才兄却一点都不欣赏这种幽默,他怒冲冲地上去一把将那告示撕掉,抬脚就想把门踹开,孰不料王兰王惠两位姑娘离开的时候似乎把门锁上了,他这一脚下去,竟然没踹开,还想再踹,被王蓝田急忙拦住,表示这医舍毕竟是山长的产业,弄坏了以后不好交代。
“可恶!”马文才用力踹了柱子一脚,拽着我回身气呼呼地往山前走去。才走了没多远,又有秦京生一干人等急急跑来告状,说是苏大娘不煮饭,浣衣房也不洗衣服,书院里的这帮女人究竟都怎么了?
所有的女人都罢工,原因自然只有一个。这帮女人肯定是因为知道马文才欺辱谢道韫,言语当中又对女人颇为不敬而感到愤慨,合起伙来对付他们来了。不得不说这一招用得还真妙,即便是圣人君子也少不了吃穿,没有那帮女人,这些学子们也是什么都做不成的。至于出主意的人,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自然是梁山伯了。
祝英台虽然人伶俐聪明,但毕竟是出身大户的千金小姐,不一定能认识得到这些仆役们的力量,梁山伯则不然。况且他人善良憨厚,在书院中口碑也很好,肯定有很多仆役都愿意帮他的忙。
恩,这个方法就应该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山伯兄的隐藏身份,莫非是出自于姑苏慕容世家么?
“公子,公子!”马文才的书僮马统匆匆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公子,不好了,那些女人,她们全都休工了!你看,她们都去那边,听那个谢道韫,讲课去了!”
“什么!”马文才闻言大怒,一挥手示意后面人跟上,“走,看看去!”
他这么一摆手,忽啦啦一群人跟着起身,在革命领导马大爷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朝着主讲堂涌去。隔了老远就听到讲堂内的朗朗读书声,清脆悦耳,顺着楼梯一路走上去,谢道韫正在讲课,席位上坐的满满当当,正是那些休工了的女人们。
“都给我住口!”王蓝田一步上前怒喝道,令得那些人的朗诵声不由得一滞。“你们这些女人什么意思啊,怎么把我们的座位都给坐了?都给我滚!”
“是你们先滚的,既然都已经滚了,还回来干嘛?”祝英台从鼻子里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反驳道。
“回来赶人!”王蓝田冷冷道,“你们这些下贱之人,凭什么坐在这儿!”
“就凭她们都有求知的欲望。”梁山伯淡然一笑,也跟着起身,“既然你们不愿意听谢先生讲课,让出座位,那让她们坐坐又有何妨呢?”
“呸!”王蓝田冲地唾了一口,“我们的座位岂是她们可以坐的?”他说着跨步上前,一把揪起离他最近的苏大娘的衣服就往外拽,苏安拦避不及,眼看着苏大娘就要被拉到地上的时候,我一个箭步上前,迅速将王蓝田扯开,同时一脚踏在他的鞋面上!
“叶华棠!你想干什么?”王蓝田急急后退,痛得捂住脚连连跳了几步。我没有理他,转过身想去扶起苏大娘,却见梁山伯和祝英台已经先一步去扶起了苏大娘和苏安,便不动声色地退到后面。谢道韫怒斥了王蓝田几句,见他们没有任何悔过的意思,便过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坐下听课,我见马文才还站在一边冷笑,没有任何和解的意思,便摇摇头。谢先生叹了口气,示意大家继续,又持起了书本,继续教起书来。
文才兄按着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直冷笑着看着那些人,谢先生也当真对这些人视而不见,自顾自讲自己的课。当她读到“阿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时候,马文才终于按捺不住,冷笑着开口道:
“好,好。好你个磨刀霍霍向猪羊,再不走我可要动手了!”他说着把头一偏,向后面那些人命令道,“把她们都赶走!”
“文才兄!”我急了。这时候那些人已经动起手来,惹得席间众人四散奔逃。马文才直接冲上前去,一把掀翻了王惠姑娘面前的桌子,吓得她惊叫着跳起来,还险些摔了一跤。
“马文才,你这是做什么!”祝英台怒道,并赶忙上前去搀扶小惠姑娘。马文才冷冷一弯唇,又一脚踹翻了地上的蒲团,这才抬眼冷冷朝她们身上一扫,昂头向天道:“本大爷我乐意,你管得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