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往兴元,须得出蜀境。零点看书
而蜀道以艰险著称,翻越崇山峻岭虽近,却绝非易事,如果不是特别重大紧急的事,连军中好手都不会轻易动此念。卢栎与沈万沙年纪都不大,也没有武功,倒是银子不缺,时间也不急,便找了只商船,随水路绕出蜀中,转道兴元。
只是水路悠缓,速度上不会太快,二人这一路,走完整个二月,才遥遥看到兴元的界碑。
暖春三月,阳光灿烂,江景绮丽,连空气中透着花香。沈万沙早早换上金纹压底,团金暗绣贵气逼人的春衫,拿着把檀香木为骨,扇面描金绘仙阁琼楼的扇子,煞有模样的轻摇,语气十分庆幸,“还好咱俩不晕船。”
卢栎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船头,有个穿月白衣衫的青年正扒在那吐。
此船是商船,共有三层,船主做买卖精明,沈万沙再有钱,也没答应整船包出来,而是分别租给了不同的客人。如沈万沙这等土豪,自然是住最豪华视野最好的三层,那个晕船的青年也很有钱,同样住在三层,与他们斜对门。照沈万沙的活泼性子,早该与人聊熟了,可到如今,他们也不知道那青年姓甚名谁,无他,此青年晕船。而且晕的厉害。
船行一个月,他吐了一个月,每天扒在船头,同样的姿势,同样的青白脸色,同样围在身侧的两个丫鬟四个厮。
看那难受样子,卢栎与沈万沙颇有同感,“是啊……怪受罪的。”
赵杼离开月余,未有只言片语传回,卢栎看着面色平和似已放下,独自一人时却总是看着江水发怔,那样子……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总之看的人怪心酸。
“时间差不多了,咱们下楼喝盅茶,等着吃最后一餐吧!”沈万沙不欲他伤心,便从来不提赵大哥三个字,并且每天热热闹闹与他聊天玩耍,千方百计让厨房做美食,恨不得一天喂五顿,特别想把他喂胖。
卢栎明白沈万沙好意,从善如流站起来,“好啊。”船头青年一天能吐八回,看着很没有胃口。还好二层小餐厅精致,视野与青年吐的方向相反。
商船虽行至兴元地界,但终点离卢栎沈万沙的目的地还有段距离,他们得再坐竹筏或小船绕过江边山群,才能到达利州最大的码头,沈万沙已经联系好了人,此时应该正在码头等候。
竹筏飘于江中,看着不安全,实则相当稳。汉子们做的就是送客人来往江面的生意,竹筏做的相当宽大,四角皆站人,若真有客人一时不慎落水,他们也能及时相救。
沈万沙觉得这个东西新鲜,热情提议要坐。
卢栎无可无不可,便依了沈万沙。
这处江水好像是长江支流,过了蜀地,险峻奇峰少了些,沿江皆是高高峭壁。峭壁几乎是一条直线往下插|入江中,壁上平滑,无树,无草,却有……大量棺材!
有腿粗的木头高高楔于峭壁之上,托撑整副棺木;有在峭壁上浅浅凿出一方长洞,刚刚好放置一副棺木;也有天然圆融洞穴,内置棺木。
竹筏一转过方向,壁上无数棺木尽收眼底,算不上密密麻麻,却足以令人震惊。
“这是什么!”沈万沙吓了一大跳。
卢栎也觉震撼,“大概是……悬棺。”
古老又神秘的丧葬习俗,多在四川云南两地,遗迹保存到他生活过的现代,兴起原由却仍众说纷云。
做为喜欢往外跑,向往好山好水秘密传说的土豪少爷,沈万沙也是知道悬棺的,只是从未亲眼见过,突然看见才吓了一跳,缓过神来后,眼神已经开始的激动,“原来这就是悬棺!”
他看着陡峭无比,根本无法站人的崖壁,“到底是怎么弄上去的?”
竹筏上不只坐了他们二人,男女老少加一起得有二十人,大多是经常往返的本地人,没谁像卢栎沈万沙一样大惊小怪。江水到此有些湍急,他们也没有好心帮忙解释,个个顾着自己,或者身边亲朋。
竹筏晃动厉害,如画的景色都不想看,更何况头顶悬棺。
沈万沙好奇心胜,一时没法回神,卢栎便紧紧拉着他的胳膊两人紧紧靠着,防止他站不稳掉下水。
在卢栎身侧的,是一个背着背篓的中年妇人,背篓很小,里面铺着毛垫,上面搭着层软布,看不见里面装了什么,但妇人背的很轻松,想来东西不重。
背篓本来很安静,可是竹筏一晃,它也跟着晃,再然后,晃动幅度比竹筏还大。
卢栎静静看着,软布慢慢滑下,有个小脑袋顶了出来。
圆圆的头,软软的头发,宽额头大眼睛,小脸玉白小嘴红润,竟是个小娃娃!
小娃娃冒出头,眼睛骨碌碌看了看四周,见卢栎正看着他,伸出胖胖手指抵着唇,挤着眉眼做出‘嘘’的样子,求卢栎不要告状。
怎么看怎么机灵。
娃娃天真,卢栎冲他笑了笑,没说话,不过却留了个心眼,看着他不要爬出来。
小娃娃好奇地看着江景,慢慢站了起来,扒着背篓沿往外望。望着望着高兴了,小嘴翘起,小手轻拍,笑的欢快。
娃娃声音不大,被水流声盖过,妇人注意力大概都在湍急江水上,丝毫不知道身后小娃娃开始淘气了。
小娃娃起先还小心,越玩越胆大,不注意手上一滑,跌进背篓。也不知道疼不疼,他不哭不闹,稍顿一刻又站了起来,第一眼还是看向卢栎。
卢栎微微摇头,示意他不乖的话叔叔可要告状了。
小娃娃连连点头,不过也只乖了一会儿,又开始不安分,竟然扒着背篓边要爬出来。
正好此时竹筏拐了个略急的弯,小娃娃手上无力,瞬间往甩了出来!
卢栎赶紧伸出双手将小娃娃捞了回来,幸好他一直不错眼的看着,小娃娃才有惊无险。
他松了口气,小娃娃却终于知道怕了,哇哇哭了起来。
背着他的妇人在竹筏转弯时就觉得不对了,背后重量如何她一直清楚,有变化就是孩子出事了!
惊恐回头,正好见卢栎将孩子接住,小孩子还知道怕,啪答啪答掉眼泪。
“多谢公子相救——”妇人惊魂未定,脸色都白了。
卢栎伸手将娃娃递过去,“不用。江水湍急,孩子安全重要。”
妇人抱过孩子轻轻哄着,有些惭愧,“他刚刚睡着,每次觉都很长,我以为他不会醒,这才有些疏忽……”她欲要转身跪谢,“若不是公子——”
卢栎赶紧把人拦了,为免妇人过于自责,转换着话题,“这孩子额正鼻端,眼里有神,看着极是聪明,聪明孩子都累人。”
“可不是么!”拐了个弯江水开始平缓,妇人不必时时看着水面,又觉孩子被救与卢栎距离近了些,话头就打开了,“别看他才四岁,记性特别好,今天见着公子您,哪怕仅此一面,它日再见还能认得的!”
“哦?这么聪明?”卢栎惊讶。
“可不是怎的?这孩子早产,生下来猫儿一样大,都说他养不活,我们精心养着,从不敢往外带,他见到的生人也少,可天长日久,我们就发现,但凡他见过的人,都会记得,村里人都道奇。”
妇人说起孩子特别骄傲,“这次他爹娘都不在,我又有事,不得已带他出来一趟,怕他第一次见这么多人不舒服,还在背篓上盖了软布,谁想他这么不让人省心。是不是啊福娃——”妇人骚了骚娃娃的腹侧,逗的娃娃笑出声来。
“小栎子你看那个棺材,竟然在峭壁最中间,那么那么高,怎么弄上去的!”
沈万沙还在兴奋。
卢栎随口答了一句不知,妇人笑了,“外人来到咱们这里,最好奇的就是咱们这葬俗,其实没什么,不过是祖祖辈辈做熟了的,你们看着难,我们做着却觉还好。”
卢栎随口问,“葬俗如此奇特,可是有什么缘由?”
“祖上传下来的,什么缘由不知,传说倒不少。”妇人见卢栎有聊兴,水路也还长,便与他聊起了各样传说。
什么将死老头进到洞365天,不沾俗土便可以变成少年,返老还童;什么八字皆福的童子上去可升仙;什么仙女与凡人成亲,祥云只落峭壁,上面有仙桥等等等等。
沈万沙仰着脖子看悬棺,终于脖子酸眼睛模糊,想放弃,不想却瞄到峭壁一处洞穴里有好像有人。
那人穿一身银色劲装,沐光处似有银粉漫开,远远的看不清长什么样子,只见编了满头小辫子,坠着银珠,耳畔一抹亮蓝,像是耳朵扎着环佩。
可是怎么看那人也是个男人,扎那么多辫子做甚,还戴耳饰!
沈万沙好笑,想立刻指给卢栎与好友同乐,那人身形却只闪现一瞬就消失,倒像是他眼花看错了。
沈万沙揉揉眼睛,相当肯定自己没看错。那人还略给他些诡异的熟悉感,他一定在某时某地见过此人!
不过人家身影消失,算是死无对证,沈万沙叹口气,没与卢栎提起。
竹筏渐行渐稳,离岸边近了。
忽闻一阵乐响,二胡、唢呐、钹声音伴着整齐的队伍走入人们视线。
队伍很长,里面的人皆披麻戴孝臂挽黑纱,白帆扬起,纸钱飞散,这是一支送葬队伍。只是这送葬队伍气场很不一般,里面多是身形健硕的彪形大汉,不闻哭声,除了哀乐再无旁的声音。
队伍的方向,正是悬棺遍布的崖底。
“这是……送葬?”卢栎下意识问了出来,“要送上峭壁?”
妇人答,“正是。”
“为何无人哭泣?”
“我们这里的人,死后会抬入祖祠,三年满后方可悬棺入葬,死时再悲哀,三年过哀痛也少了,送死者升天是极大的事,该要郑重谨慎,此时还会哭泣的,大约只有重亲。”妇人虽然回了话,看向送葬队伍的眼神却有些躲闪。
卢栎没注意,视线放在了队伍最前面。
打头的是个身段很好的妇人,妇人怀中抱着个孩子。孩子看起来只有两岁,背紧紧靠着女子很是依恋,看起来像是母子。母子二人穿着重孝,母亲时不时擦眼睛,像是在哭,孩子不明白,却也小脸绷着不敢哭闹,怀里紧紧抱着个黑漆牌位。
看这二人位置,莫非是死者的妻子?
沈万沙也看到了这长长送葬队伍,好奇的问,“这是谁死了啊?”
妇人却不再答,好像还有些慌张,“到岸了,请公子莫怪小妇人失礼,实在是孩子头回出来就受了惊,得尽快回去,以防有什么病症。小妇人夫家姓邓,就住在往东五里小黑山的邓家村,公子若有闲,请一定过来看看,小妇人与这孩子的爹娘必好生相谢。”
说完不等卢栎回答就走了,步态很有些慌张。
沈万沙不解,“我不过问个死人名字,她跑那么快做甚?”
卢栎看着长长的送葬队伍,眉心微蹙,“大概是这死人名字……不简单。”
沈万沙轻啧一声,“不管她,我们赶紧上岸,我好像看到接我们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