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留在魔宫的最后一个夜晚。
老古董早就睡着了, 睡得太酣,竟然打起了呼噜, 疑似口水的东西,顺着镜面流淌下来, 煞是可笑。
阿嫣一直坐在梳妆台前,低头看着它, 微微一笑。
今夜, 无法入眠。
总觉得,应该干点有意义的事。
比如, 回顾一下生命的长河中,那些早已模糊、早已淡去的故事。
阿嫣的父亲是妖狐一族的将军,母亲则是天狐族的贵族之女, 早年曾有狐族第一美人的美名。
千年以来, 妖狐族和天狐族互相敌视。
天狐族自视甚高,虽然身为天生媚态的狐精, 却自比为仙, 不屑与擅长以美色惑人的妖狐为伍。妖狐族则觉得天狐族装腔作态, 形容可憎,总拍仙界和神界的马屁, 实在厚颜无耻。
因此, 这一桩姻缘,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人看好。
可在阿嫣幼时的记忆里,父亲和母亲始终非常相爱, 父亲只有母亲一个妻子。
婚后第二年,阿嫣出生,又过了好几年,母亲生了一对玉雪可爱的龙凤双胞胎,男孩取名为小楠,女孩取名为小蝶。
从十岁起,阿嫣便跟随族中的长老修炼媚术——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又经过妖狐族长老的悉心调/教,她注定是倾倒众生的尤物,小小年纪在族中便有很大的名气,许多长辈对她给予厚望。
某位长老曾经感慨道:“唉,这么多年了……终于,我族又要出一名祸国殃民的倾城妖姬,重新举起我族美颜盛世倾绝三界的大旗。”
这一度是阿嫣的人生目标。
母亲玉娘对此是不赞同的,总是劝她:“阿嫣,这样不好。”
阿嫣便回答:“可我喜欢。”
玉娘叹气,深深担忧:“在我们天狐族——”
阿嫣看她一眼,腻在她怀里,撒娇:“娘,你都嫁到妖狐族来了,入乡随俗嘛。”
玉娘又叹了口气,摇摇头:“你这孩子。”
这时候,小楠和小蝶便会过来,一同靠进母亲温暖的怀抱中。
小楠总是向往地看着长姐,奶声奶气道:“姐姐……等我长大,带我一起出去玩,下山找小姐姐玩。”
阿嫣捏了捏他软嘟嘟的脸,笑道:“姐姐是去找小哥哥玩的。”
小楠傻乎乎的笑了:“小哥哥不好,小哥哥没小楠好。”
阿嫣扑哧一声笑出来,又揉着他的小胖脸玩。
小蝶虽然只比哥哥晚出生一会儿,性子截然不同,文静乖巧,十分懂事。待母亲带着小楠走了,便拉住姐姐的衣角,有板有眼道:“姐姐,你听娘的话,娘说了,你成了祸国殃民的妖姬,你就注定孤独终老了,不然就会被上界的神仙、西天的佛祖当成妖孽收走……”
阿嫣若不阻止她,她能说上整整一天。
真是个啰嗦话多的孩子。
原本,一切都很好。
直到十八岁那一年,深夜。
妖狐族皇室一脉二太子,率领众多兵将,团团围住他们的家。
火光照亮半边夜空。
二太子朗声宣读父亲的罪状,一条一条,说他通敌叛族,说他出卖族中机密给远在桃源的天狐族,说他娶敌族之女,实为天狐族的奸细……说的再多,真正的罪状,其实只有一条。
——功高震主。
人间也好,仙妖神魔六界苍生,无论在何处,这都是足以致命的死罪。
更何况,父亲娶了天狐族的母亲。
父亲很平静。
他弯下腰,抱了抱他的三个孩子,对阿嫣说:“照顾你的弟弟妹妹。”
然后,他又拥抱了妻子,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照顾好孩子。等下我出去,拖住他们,你趁乱带孩子们离开,去桃源,去找你哥哥。”
玉娘浑身颤抖,不能自已,眼泪不停地掉下来:“不行,要走一起走,夫君,我不能没有——”
父亲摇头,目光冷静而温柔:“玉娘。”他唤母亲的名字,声音轻柔,却又无比决绝坚定:“为了孩子,你必须坚强。”
最后,他深深看了一眼家人,转身离开。
高大的背影,坚定的步伐。
——那是定格在阿嫣心中的画面。
父亲在那一晚的火光中力战而死,再也没回来。
但他成功拖住了二太子的人马,母亲才能带着阿嫣姐弟三人离开,一路被追杀,一路逃命……后来真的躲不过了,母亲决定一人引开追兵。
临走前,玉娘紧紧握住阿嫣的手,一字字道:“阿嫣,娘去引开他们……别怕,带着你的弟弟妹妹,继续去桃源,听见了吗?保护他们,娘……娘在桃源等你们。”
阿嫣容色苍白,眼圈泛红。
记忆中,那是她一生仅有的几次掉泪。
她问:“娘,真的吗?”
玉娘眼中泪光闪烁,唇边却带着笑,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发:“当然,舅舅会来找我们的,等你到了桃源,就能见到娘了。乖……”眼泪无声掉落,她闭了闭眼,狠下心离开:“活下去,阿嫣,一定要活下去!”
为了这句话,阿嫣带着弟妹,翻山越岭,历尽险阻,终于……离桃源只隔着一座山,翻过这座山头,便是天狐族的领地。
最苦的时候,阿嫣受了重伤,把仅剩的一点干粮留给弟妹,小楠当时便哭了,红着眼睛,恨恨道:“终有一天……终有一天,等我学成了本领,我要报仇!我要杀了他们所有人!姐姐、姐姐……呜……”
他扑进阿嫣怀里,泣不成声。
才不到十岁的孩子,深深感到了恨意。
就在那时候,二太子追了上来。
阿嫣看着那名腾云驾雾而来的男子,恐惧一点点吞噬了心脏,身体遭受重创,行动已经很困难,她推开小楠,咬牙道:“带小蝶走,翻过山头就是桃源,你去天狐族,带舅舅来救我。”
小楠断然拒绝:“我不走!姐姐,我保护你——”
阿嫣死死瞪住他:“我不是在问你,我是在命令你……”见半空中那人越来越近,嗓音嘶哑:“……走啊!”
可小小的孩子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母亲,再也不愿意离开长姐,矮小瘦弱的身躯挡在阿嫣面前,张开双臂,双目带着刻骨的恨,对着那渐渐逼近的男子大喊:“不许靠近我姐姐!”
“哦?这是他的儿子?”二太子俯身,饶有兴致地看了眼男孩,缓缓道:“斩草需除根……留不得。”
他抬起手,握住男孩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看着他在半空中乱蹬,然后,手上微微用力,猛地捏紧。
“小楠——!”
“哥哥——!”
男孩歪着头,四肢软软地垂了下来。
已经气绝身亡。
阿嫣的手脚冰冷,脸色惨白,心脏像是被人忽然插了一把刀,血肉模糊,头脑却快速的反应过来,吃力地伸出手,一把抱住已经吓得呆住的妹妹,附在她耳边低语:“小蝶,姐姐等一会拖住他,你看准机会,往那里跑……不要回头,听见了吗?——不准回头!”
小蝶止不住的颤抖:“可是姐姐……我怕。”
阿嫣用力抱了抱她:“没事的,舅舅和娘在桃源等你。”
小蝶瑟缩了下:“……你呢?”
阿嫣没有说话,放开了怀中的女孩。
她腿上受了重伤,站不起来,便只能爬,一点一点,爬到那个人跟前。
二太子没有对她出手,似乎在欣赏她此刻的狼狈和无助。
最后,阿嫣停了下来,两手撑在地上,又坐起来,看着面前的男子,微微偏着头,虽然憔悴的不成人样,姿态却是妩媚而风流的:“太子殿下,男丁必须斩草除根,女儿家的,不必下那么狠的手罢,留着更有用处,不是么?”
二太子大笑,甩开男孩的尸体,看着她,嘲弄道:“素闻阿嫣姑娘的大名,早就想见见你……为了活命,你真是什么都干的出来。”
阿嫣幽幽叹了一声:“是人都想活下去,没什么奇怪的。”
二太子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望着那一张难掩丽色的脸,那一双流光暗转的眸子,忽然有片刻的恍惚:“……带你们回去,当本太子的妾室,也无不可。”
阿嫣低声笑道:“那就多谢太子殿下了——”突然扬起声音,厉声道:“就是现在,小蝶,走!”
与此同时,手举起,粉末飞扬。
二太子痛叫一声,知道那发光的粉末必定有毒,咬牙切齿的咒骂了一句,将少女往旁边一甩。
阿嫣撞在石头上,咳血不止,无法维持人形,露出狐狸本体。
二太子一只手捂着眼睛,晃了晃脑袋,过了好一会,视线总算清晰了,他冷笑一声,拔出剑,指向小狐狸的头颅。
阿嫣不看他,也不看那泛着寒芒的利剑,仿佛懒得多看一眼。
“贱/人,你找死!”
二太子高高举起剑,正要斩下时,一条散发出夺目银光的白绫,冷不丁从斜地里刺了出来,悄无声息地绕上宝剑,稍一用力,剑刃寸寸断裂。二太子大惊,连退几步,抬头看着那从天而降的女子。
那是一名素衣黑发的女子,打扮的十分普通,只是容貌极美,绝非凡间所有,尤其是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更非一般仙子所能企及,那般仙姿玉容,只能是……神族的女子。
二太子心中惊骇,定了定神,上前抱拳行礼,试探道:“晚辈乃是妖狐一族二太子狐渊,在此清理门户,铲除族中逆贼,不知……尊驾何方神圣,为何无端出手,阻拦晚辈?”
白绫收了回来,缠在女子纤细的手腕上。
她低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轻轻柔柔的声线,毫无起伏:“既然已经出手,已经阻拦,你又问这许多作甚?……走罢。”
二太子咬了咬牙,权衡轻重,到底不甘心:“敢问前辈姓名?”
“姓名?”女子看了看他,笑了笑:“素澜。”
二太子骤然失色,忙屈膝行了一礼:“原来是神族天女驾到,天女恕罪——”
女子转过身,又重复一遍:“走罢。”
二太子连连点头:“是,是。”
等到退至远处,狐族的兵将围了过来:“太子殿下,她只有一个人而已,即便是上界的仙子,我们未必——”
二太子冷笑着打断:“什么仙子?素字辈,那是众神之巅的神族公主,看她的发髻和装束,多半已经许给天帝座下四王族子弟……不是我们能招惹的起的人。”
众人吃了一惊:“上古兽族四王?那是咱们老祖先的老祖先啊……”
二太子回头望一眼,盯着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狐狸,哼了一声:“走!”
那些人走了,素澜跪坐下来,忽然又抬起头,看向一个地方,招了招手。
小蝶慢吞吞地走了出来,接着加快脚步,扑到阿嫣面前:“姐姐,姐姐你别吓我……”
阿嫣动了动唇:“没事。”
她抬眸,看着那名美丽的神族帝女,只觉得对方容颜清丽绝俗,眉梢眼角却有无法消散的愁绪,总是郁郁寡欢。
原来,竟连九天之上最尊贵的天女,也不快乐么?
天地为熔炉,众生皆苦。
素澜替阿嫣疗伤,又问小蝶,她们是不是要去天狐族所在的桃源。
小蝶说,是。
素澜微笑道:“我送你们去……虽然我法力低微,只要不碰到特别难缠的人物,应该不会有事。”
小蝶惊讶道:“仙子姐姐若是法力低微,那、那我等岂非蝼蚁,不堪一击?”
素澜又笑了笑,摇头:“在神魔两界真正的高手面前,我连十招都撑不住。”她轻轻叹了口气,用法术变了两只可爱的小狐狸,逗小蝶开心,温声道:“姐姐学的法术,大多都是中看不中用的。”
小蝶说道:“可那个坏人好怕你。”
素澜淡淡道:“神族威严尚在,我夫君——”笑意染上几许讽刺,低低道:“——他神通广大,我跟着沾光罢了。”
阿嫣一直没说话,只在伤势缓和了一点,不再流血后,小声说了句:“……多谢恩人出手相助。”
素澜摇头:“不必。”
阿嫣能变回人形了,素澜便陪着她,本想将小楠就地埋葬,阿嫣不愿意,固执地把弟弟冰冷的尸体背在身上,蹒跚地走路。
素澜叹息一声,召唤祥云,送她们到桃源入口。
在那里,阿嫣看到了一名高大的男子,五官莫名的熟悉,而在他身后的,是母亲。
玉娘惊喜地飞奔过来,笑中带泪,叫了声‘阿嫣’,又叫‘小蝶’,然后……喜悦的目光移向长女背后的男孩,见他脸色死灰一般的黯淡,一点声息也无,整个人如被震住,动也不动,过了很久,颤巍巍的唤了声:“……小楠。”
阿嫣看见母亲,还来不及感受失而复得的喜悦,一颗心便沉入冰窖,苍白着脸,轻声道:“娘,对不起。”
从那一天起,母亲待她便很冷淡。
阿嫣心底总觉得,母亲会这样,是因为她没能按照约定,照顾好弟弟,是因为弟弟死在她的面前,她身为长姐,眼睁睁看着,却无力阻止。
可她从来不说。
母亲不怎么理她,她便也不跟母亲说话,宁可找舅舅。
舅舅是天狐族的大长老,位高权重。
很多年前,舅舅救了一只全家落难的小狐狸,收为义子,后来,这只小狐狸长大了,修炼成人形,号称狐族第一美男子。
他叫华容。
舅舅对阿嫣很好,比起华容和小蝶,他似乎特别偏心阿嫣,有好东西,总是第一个给她,教他们三个人练功的时候,也会对阿嫣格外用心。
阿嫣修习过媚术,到了天狐族也不肯放弃这门看家本领。于是,初来乍到,时常被天狐族同辈的人嘲笑,她不是软和的性子,谁嘲笑她,她该还嘴还嘴,该动手动手,闹到不可开交,舅舅总会帮她说话,三言两语解决一场纠纷,宁可被人暗地里说护短偏心,也绝不惩罚她。
阿嫣失去了父亲,又与母亲心存芥蒂,渐渐的,对舅舅越来越依赖。
放眼天下,只有舅舅对她最好。
当然,华容也是好的,凡事都向着她。
她和别人吵架,他站在旁边,摇着扇子乘凉,时不时会说上几句风凉话:
“表妹所言极是。”
“表妹说的对。”
……
他的皮相好,深受族中上至千百岁,下至十岁女狐狸的厚爱,每到这种时候,对方便会委屈的叫起来:“华容哥哥太偏心了,还讲不讲道理?阿嫣是妖狐族来的外人,你总帮着外人说话——”
华容摇起扇子,指向说话的人,一本正经的纠正:“错了。”扇子一转,勾起阿嫣的下巴,一双带笑的桃花眼迷死人不偿命:“……是内人。”
阿嫣挑眉,挡开他的扇子,反手去捏他的脸:“表哥好不要脸,谁想当你的内人了?我的梦想是成为祸国殃民的妖姬,不迷倒一打昏君,颠覆几个朝代,我才不罢手,你想头上长满草原,尽管娶我呀。”
华容轻笑,柔声哄道:“不要紧。尝遍世间男子的味道,才知我是最好。”
阿嫣‘啧’了一声。
如果不幸吵着吵着动手,那华容也会帮她,扇子时不时的乱飞一下,不是敲在敌对那人的头上,就是绊倒那人的脚。
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
和华容在一起,似乎是顺理成章的。
他是全族最貌美的少年。
她是全族最貌美的少女。
天生一对。
他们名为表兄妹,实则更像青梅竹马,平时眉来眼去惯了,一来二去的,也就真的勾搭上了。
阿嫣在他身上练媚术,练房中术,偶尔也拉着他一起双修。
华容很乐意当试验品,从没有怨言,对她几乎是予取予求的宠溺。
每隔几个月,阿嫣会出桃源一次,独自下山游玩,如果有顺眼的对象,便会将修炼已久的媚术,用到实战上。
华容从来不跟着,也从来不过问她下山后干了什么。
就像阿嫣从不问他在族内族外,到底有几个老相好。
这是他们的默契。
玩归玩,玩腻了就收心。
……当时,都是这么想的。
华容这人只有一个改不掉的坏毛病,总不肯好好穿衣服,一件简单的绸缎锦袍,非得给你露出半边肩膀,或者大半的胸膛,他还从不束发。于是,展现在天狐族众多饥渴的女狐狸面前的,便是一幅美人图——慵懒的美人披着松垮垮的衣裳,黑发垂在苍白的肌肤上,精致清瘦的锁骨若隐若现,说不出的诱人。
阿嫣起初不觉得什么,久而久之,却觉得不对劲——他总让别的狐狸精饱眼福,岂不是显得自己很吃亏?
后来,有一次,他又乱穿衣服了,阿嫣问他:“这么爱给人看啊?”
华容挑了挑眉,眼神一勾:“你……不喜欢?”
阿嫣点头:“当然。”说着,她把外衣脱了下来,只穿着肚兜,高高兴兴地走到几只男狐狸面前,回头对他扬眉一笑:“——露的比你多!有什么了不起的?”
华容:“……”
他快步走了过来,捡起衣裳把她包住,神色严肃:“看不见也就罢了……在我面前,不准这样。”他叹口气,有些无奈:“以后,谁都不露了,嗯?”
阿嫣笑着看他一眼。
华容淡淡道:“我不是跟你商量。”
阿嫣便有些不耐烦:“知道了。”
过了几年,阿嫣的修为到了一定的程度,某天深夜,舅舅传她只身一人前去,郑重的对她说,他决定把族中最高级的秘法传授于她,这门心法只能由女子修炼,已经失散多年,好不容易秘籍修复完毕,族中那么多资质上佳的女弟子,他却选了拥有妖狐族一半血统的她,成为这门心法的主人。
炼容心法。
当时,阿嫣只觉得受宠若惊,对舅舅更是又敬又爱,心存感激。
只有他,事事都想着她,总把最好的留给她。
这是一门奇怪的心法。
开始修习后,阿嫣的修为和法力提升飞快,只在短短数月间,便将包括华容在内的同辈弟子远远甩开,照这个速度,如果能练成第十重心法,她将成为狐族有史以来,第一个跻身三界高手前列的人。
这是何等的殊荣。
但是,更主要的……
那晚父亲离去的背影。
那天小楠惨死的画面。
全都深深刻在心上,至死难忘。
她要找一个人报仇。
等报完仇……
她想起她的恩人,九天之上的帝女眉心深锁的愁绪,便恍惚的想,如果可以的话,她也能报恩,帮素澜上神解决她的烦恼。
无论如何,她必须练下去。
于是,阿嫣没日没夜的修习炼容心法,一度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玉娘对她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奇怪,从冷淡变成了排斥。
当母亲以为她看不见的时候,总会看着她的背影出神,可她一旦转头,母亲便会移开视线,板起脸,冷冷地走开。
阿嫣想,没关系的,等她报了仇,母亲就会原谅她了。
来日方长。
三十年的光阴匆匆而过。
那天,阿嫣终于突破炼容心法第四重,从紧闭的密室出来,正好看见小蝶,便打了声招呼。谁知妹妹回头,看到她的脸,‘呀’的尖叫了声,手里捧着的银盆猝不及防摔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姐姐……你、你的脸……”
阿嫣皱眉,找了面镜子,拿起来一看,愣住。
那是……她的脸吗?
从额头到下巴,一道道血痕贯穿其上,狰狞可怖。
镜子从手里掉了下去。
阿嫣去找舅舅,他也吃了一惊,但是安慰她,没事的,只要吃几粒塑颜丹就可以治好了。
正如他所说,服用两天的塑颜丹后,容貌很快恢复如初。
阿嫣松了口气。
那时,她虽然喜爱自己的美貌,却远达不到经年以后重视的程度。她生来貌美,拥有的太轻易,便不太珍惜。
又过了十年,她突破炼容心法第五重,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却更为严重。
这次和上次不同,毁容时,她分明感受到了刺骨的疼痛,但她没有动摇,直到突破瓶颈,才出密室。
这一回,她服用了足有半月的塑颜丹,才勉强恢复到最初的容貌。
华容意识到了不对,几次三番劝她:“阿嫣,你不能再练下去……这根本不是什么秘法,这是妖术。”
阿嫣调侃:“狐狸精本就是妖,你也把自己当成神仙啦?”
华容眼底全无笑意:“欲速则不达,你修为提升如此之快,必定会付出代价,现在看来,代价就是容颜尽毁……义父为何让你练这门妖法?不行,阿嫣,你——”
阿嫣笑了笑,不以为然:“到那时候,你尽管再找一只年轻貌美的狐狸精,我又不会拦着你。”
“阿嫣!”
那是第一次,华容对她说话时,用了严厉的语气。
阿嫣沉默,过了会,开口道:“别在我面前说舅舅的坏话。”
华容轻叹一声,将她拥进怀里,低声道:“义父救了我的性命,我早就发誓一生效忠于他,我比任何人都不愿意质疑他……可是阿嫣,你真的不能练下去了。”他俯身,抵住她的额头,轻轻道:“听话。”
阿嫣闭了闭眼:“……突破第六重。”
华容拧眉:“阿嫣!”
阿嫣坚持:“就练到第六重,然后我下山办一件事,等事情办妥,我不练了。”
华容没作声。
阿嫣笑了笑,抱住他,抬眸凝视他的脸,目光带笑:“表哥,我的容貌不是恢复了吗?趁现在还没毁,多看两眼。”
华容气的够呛,用扇子点了点她的眉心:“你这叫往人的伤口上撒盐。”
阿嫣靠在他的怀里,脸贴着他的胸口,闷闷的笑了一声:“我是说真的……真有那么一天,你尽管移情别恋,这是我选的路,我不拦你,更不会怪你。”
华容自嘲的笑了下,淡淡道:“不可能的。”
阿嫣看着他。
华容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唇:“表妹,你要记住——从来只有你不要我,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深夜。
妖狐族王宫。
今晚二太子在好友府中对饮至尽兴时,已经晚了,回宫后实在醉的厉害,没有和嫔妃小妾共赴云雨的心思,只想早点躺到床上歇息。
刚在床上躺下,闭上眼睛没一会,后颈突然一阵剧痛,他下意识地张大嘴,想痛叫出声,却惊恐地发现……他不能发出声音。
二太子伸出颤抖的手,触碰疼得死去活来的地方。
那是……哑穴。
在那个位置上,他摸到锋利的薄刃,只是轻轻划过,手指即刻被割出一道口子,血流不止。
那、那是什么东西?
刀片?匕首?
二太子全身都在哆嗦。
这是梦吗?
如果是梦,为什么痛楚又是这般真实且无法忍受。
“太子殿下……”二太子听见一道女子宛转的声线,低柔妩媚,可又冷的像寒冰,自角落的阴影处传了过来:“唉……这才几年,就不认识了么?当初还说要纳我当小妾,我以为你有多喜欢我,原来就是随口说着玩的。”
二太子疼的冷汗直流,无助地张着嘴,用尽力气想嘶吼,奈何只能干瞪着眼睛,喉咙里发出沙哑的赫赫声。
女子笑了笑,从阴影里走出来:“二太子,你不记得我,我可记得你呢。这么多年以来,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年复一年,我只要作梦,梦里都是你……华容都没这个待遇。”
“我总在想,如果有一天,你落到我手上,我该怎么对你,才能解我心头恨。”
“狐渊,你欠我两条人命,两笔血债。可你只有一个人,怎么才能还两个人的份呢……嗯?”
女子离他越来越近。
二太子挣扎着,向床里瑟缩,见躲不掉,狠了狠心,咬牙翻了个身,跌下床,他手脚并用,试图爬向门外。
一只绣鞋踩在他的手上,来回碾了两下。
喀啦啦几声向,骨骼尽碎。
二太子痛晕了过去。
可是很快的,他又苏醒过来,朦朦胧胧的视线,映出女子苍白的脸,容颜如雪,而那一双眼睛……充满了恨意和冷冷的嘲弄的眼睛,似曾相识。
他见过。
那一天,在桃源附近,在一只受伤后显露原形的狐狸眼里,见过。
他突然知道了她的身份。
于是,他体内的每一根血管,都流淌着无尽的恐惧。
每一滴血都是冰冷的绝望。
“杀我爹,当着我的面,拧断小楠的脖子……那时候,你可想到会有这一天?”
二太子想求饶,奈何开不了口,只能哀求地望着拔出短匕首的女子。
“我不会让你轻易死的。”女子蹲下身,看着他,一字字缓缓道:“今夜还长的很,太子殿下。”
妖狐族二太子狐渊于宫中暴毙,就死在他自己的房间里,死相奇惨无比,明显死前曾遭受过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
这消息传到桃源,阿嫣正在帮小蝶的指甲涂上蔻丹,听了也没多大反应,反倒是小蝶吓了一跳,急着想站起来。
阿嫣拉住她:“别动,涂歪了。”
小蝶有点恍惚,喃喃道:“二太子,不就是那个……”目光忽然染上喜色,看着长姐,笑了起来:“姐姐,他死了,他竟然死了!真是太好了,苍天开眼,爹爹和小楠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阿嫣叹气:“只可惜就算把他大卸八块,也换不回爹和弟弟。”眼神冷厉如刀刃,声音冰冷而坚硬:“……这么一想,还是亏了,就该把他剥皮抽筋,一刀刀活剐了他才对。”
小蝶一愣:“姐姐,你说什么?”
阿嫣摇摇头:“没。坐下来,还剩两个手指没涂完呢。”
当天晚上,舅舅宫里的人请她过去,她刚走到殿外,远远的就听到争吵声,不禁停下脚步。
那是,舅舅和母亲。
“……你想送阿嫣去西天济宗座下修行?!妹妹,你是怎么想的?阿嫣是狐妖,你送她去念什么佛经?这不是笑话么!”
“……妖狐族二太子暴毙,你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万一要是查出来了……”
“……那又如何?狐渊该死。”
“……便是该死,也不能由她出手,那好歹是妖狐一族的太子!这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大事,岂容儿戏?再者说,阿嫣动不动便和人起争执,甚至于大打出手,她性子太急躁,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我觉得阿嫣便很好。”
“……哥哥,你总是纵容她,这次你必须听我的——”
玉娘和大长老吵到一半,蓦然回首,忽见女儿站在殿门口,脸上带着几分嘲弄的笑,不觉涨红了脸。
大长老皱眉,吩咐周围的人都下去。
阿嫣浑然不觉,只是一直看着母亲,沉默好久,缓缓吐出几个字:“娘,你就这么想赶我走?”
玉娘别开脸,淡淡道:“去西天修行,于你而言,是难得的机会。”
阿嫣面无表情:“狐渊杀了爹,杀了小楠,他难道不该死?我杀了他,一报还一报,何罪之有?”
玉娘冷声道:“若是引得狐族内战,你能担负的起么?”
阿嫣想也不想,脱口道:“到了那时,我自会一死以谢天下,又不会连累你,你怕什么?娘——”喉咙有点发涩,她转过身,心灰意冷:“小楠死了,为何你恨的是我,却不是狐渊?”
玉娘看了一眼大长老,欲言又止,半晌,叹息道:“走罢,别在这里吵着你舅舅。”
母女二人沉默地走了一路。
阿嫣的院子到了。
玉娘停下来,犹豫多时,低下头,艰涩道:“阿嫣,别回来了。”
身边的人抿紧唇,快步往前走。
玉娘抬头,望着女儿的背影,喃喃重复了遍:“……千万,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