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王府的路上, 席寒骑着高头大马,几次忍不住回头, 看向马车微微晃动的帘布,一阵微凉的风吹过, 紫檀色的车帘掀起一角,露出一双小巧的绣鞋, 鞋面上的一枝杏花若隐若现。
席寒皱起眉。
是他想太多了吗?
严才人, 阿嫣。
不,不可能。
深宫禁地, 岂是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进去的?
若说是高怀秀救她的,那就更无可能了,高怀秀自己尚且在王爷的掌控中, 宫中遍布王府的眼线, 这不,他才刚封这女人为严才人, 王府就收到了消息……因此, 凭他高怀秀如何心思深沉, 也无力将那贱婢救出王府后院。
难道,世间当真有这般相像的两个人?
应该是巧合吧, 其实细看下来, 她们的容貌相差甚远,严才人之貌堪称国色天香,天下少见,而王爷的那名贱妾, 则是寻常小家碧玉的姿色。
只是巧合罢了。
席寒定下心。
摄政王府。
四月的天气,刚下过雨,空气是凉爽而清新的,带着一点雨后特有的气味。花厅外的两株杏花开的正好,粉白色的花朵在枝头悄然绽放,微风掠过,偶有一两片花瓣落下来,恰好落在男子的肩头。
一袭墨色锦衣,星眸剑目。
南宫夜本在花厅内等候,只是时间久了,总觉得室内的熏香烦人的很,不若这天然的清风来的清爽,于是他走了出来,一抬头,看见枝头的杏花,满目粉白清丽的颜色,无端便生出一丝熟悉的感觉。
柔弱清秀的花朵,没有牡丹的雍容,没有月季的娇艳,是街头随处可见的景色,太平常了,以至于时常被人忽视。
——很像一个人。
南宫夜拧眉,嗤笑了声。
不远处,脚步声纷至沓来。
南宫夜漠然看了过去,见是席寒领着一名年轻的女子前来,那女子穿着一件水红色的宫装,墨色的长发松松挽了一个髻,显得有几分慵懒,身形清瘦纤细,柔柔弱弱,娇娇怯怯的,肤色很白,五官尚且看不仔细。
待得那一行人走的近了,南宫夜忽然神色微变,紧紧盯着席寒身后的女人。
那人也在看他,抬起尖细可怜的下巴,目光平静,迎着他的视线。
南宫夜片刻恍惚,忽然就记起,为何这杏花微风的景色,竟似前尘一梦,总有种若有若无的熟悉感。
那一年早春,闹市街头落下一阵杏花雨,骨瘦如柴的女孩跪在地上,才十岁出头的年纪,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写满了惊惧和恐慌,还有说不出诉不尽的凄凉,穿过人群,向他看了过来。
从此,一向独来独往的他,身边有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他早该忘记了。
席寒刚刚站定,还没来得及跪下行礼,前方传来男子冷淡的声音:“阿嫣。”
他心中一凛,忙又看向跟在身后的女人,只见那位容色平静的‘严才人’露出些许惊讶之色:“不叫我贱婢和贱/人了?”
语气很淡,不带丝毫恐惧。
南宫夜看着她,冷哼一声,转向席寒:“抓到人了?”
席寒不知说什么是好,沉默片刻,单膝下跪:“回王爷,这是……宫里的严才人,属下奉命前去请回府的。”
南宫夜的神情变得尤为怪异,盯着女子看了一会,冷冷一笑:“严才人?”
席寒噤声。
南宫夜一把拽过女子,大手握住她纤弱的肩膀,似要将骨头都捏碎,他危险地眯起锐利的黑眸,问:“那晚,你是怎么离开王府的?”
阿嫣回答:“从正门走出去。”
南宫夜的声音冒着寒气:“你最好说实话——分筋错骨手的滋味,可不好受。”
阿嫣看着他,脸色还是那般镇定,毫无惧色:“再不好受,还能比替你的心上人试解药难受,比替你挡一剑疼?”
南宫夜勾起唇角:“果然是你。”
阿嫣笑了笑:“王爷若是连我都认不出,这记性也太差了点,大好的江山交在你的手上,堪忧呐。”
南宫夜只是冷笑,过了一会,用力捏住她的一只手,探了探她的脉搏,漆黑深邃的眸中,惊疑不定的神色一掠而过。
那贱奴的手是他亲自废的,不会有错。
可她的手,分明是完好的。
南宫夜冷静下来,松开她,语气泛着寒意,慢慢道:“兰陵君逃出王府的时候,带着你一起。”他微微俯身,盯住女人的眼睛:“他给你治好了伤,送你进宫,想要和高怀秀联手,除掉本王。”
阿嫣摇了摇头,笑道:“区区一个只知念经礼佛的小和尚,哪儿来那么大的本领?王爷,是你高估他了。”
南宫夜挑眉:“你还有更好的解释吗?”
阿嫣道:“有,暂时不想告诉你。”
南宫夜抬起手,手背上有一道狰狞如蜈蚣的伤疤,是他在战场上的功勋旧伤之一,手指骨节分明,极有力道,扣住女人的脖子。
阿嫣不曾反抗,只在他还未用力的时候,淡淡道:“王爷,你态度放好一点,我好歹前后侮辱了你的情敌兰陵君,和你的心腹大患小皇帝。你不给我点赏赐也就罢了,怎动不动就掐我脖子?”
她的声音柔软,眼神却是冰凉的。
南宫夜一怔,继而大笑,摆了摆手,吩咐周围的人:“都退下!”
席寒看了他一眼,低下头,随着其他人一道出去,只是走了几步,不禁又回头,正好望见那女人也看向他,目光撞在一处,随即分开。
他记得这个女人。
当初试药尚未成功,这女人的情丝之毒发作,王爷曾叫多名侍卫与她欢好,他位列军中将领,自然不会去碰这么脏的奴籍女子,但他曾在旁边看过。
这女人很奇怪,她似乎知道反抗无用,所以从不抗拒,从不说话,只有一行行眼泪,沉默地从她的眼角滑落。
她甚至不会大声哭泣,啜泣都是沉闷的,压抑的。
听说,这名为阿嫣的女子,曾在王爷身边服侍多年,早在他从军步步高升前,就是他的侍女,对他不离不弃,王爷却舍得狠心至此,不念丝毫旧日情分。
王爷一向是冷心冷情的人,这也没什么。
可当日玉燕厅的阿嫣,和现在的她,真的相差太多,根本不像同一个人。
而王爷,却能一眼就认出来。
当真……全然无情吗?
席寒想不透,也不想深思,转身走远。
花厅外,南宫夜和阿嫣面对面站着,又是一阵风掠过,扬起女子额前的碎发,男子的玄色衣袂。
南宫夜目中满是讽意:“你同他人有染,还敢在本王面前大放厥词?”
阿嫣看着他,眼神有点奇怪:“王爷,我以为你有此等癖好,才来向你邀功……当日在玉燕厅,你放着大把的侍女不选,院子里扫地的大娘嫂子不选,非要叫你的侍妾侮辱和尚……”笑了一声,摇头:“……任谁都会误会你有这等特殊的嗜好。”
南宫夜面无表情:“贱妾。”
阿嫣无甚所谓:“贱妾也好,侍妾也好,都是你后院的女人。我这具身子,也不是第一次被你送给他人享用了。”
南宫夜的脸色一僵,冷哼一声。
阿嫣笑的柔和:“王爷,你这人只有一点好处,爱恨分明,爱的爱到骨子里,其他人在你眼里,只如蝼蚁,都是贱命一条。”她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想起当日撞墙时,抬手制止,却手软无力的事,声音更淡:“我与你没什么恩怨,只是横竖要作个了断,那就还是老规矩——天道恒常,因果轮回。”
南宫夜轻蔑地笑了声:“你能有这本事,让本王遭报应?”他盯着面前的女子,忽然扬眉一笑:“好!……本王就给你这个机会,我倒想看看,你除了有能耐离开王府,还能使出什么把戏。”
阿嫣对他一笑,转开话题:“王爷,你今早骑马去了?”
南宫夜皱眉:“你如何得知?”
阿嫣坦然道:“在宫里,恰好看见琅琊长公主回来,想来你是带着她同去。”她低着头,又揉了揉手腕:“若我猜的没错,你去过南宫府的旧址,然后又出城给你父母扫墓了?”
南宫夜想问她怎么知道的,转念一想……
她当然知道。
很多年前,陪在他身边,跟他一同扫墓,一同悼念故人的,是她。
南宫夜怔怔出神,愣了一会,再看时,对方已经走了。
那方向是……后院。
阿嫣就住在她从前的房间。
南宫夜派了两名侍卫,十二个时辰轮流盯住她,时刻留心她的一举一动。他允许她在后院活动,其他的地方,无他的命令,则一律不准出入。
三天过后,南宫夜传侍卫前来问话。
侍卫回禀道:“王爷,阿嫣姑娘平时只呆在房里,并不外出,有时候,后院的其他女子会来寻她说话,说的也都是一些家常琐事,没什么不妥之处。”
南宫夜低头抿一口茶,淡淡道:“她提起过本王么?”
侍卫一怔,摇头:“不曾。”
南宫夜命令他们出去。
昨天夜里,他又梦见了从前的旧事。
春日的闹市街头,经年以前的初遇,风扬起杏花飞舞,那名逃脱牙婆魔爪的女孩,看着他,流下了两行清泪。
他皱眉,现出不悦之色,问对方哭什么,跟着他,难道不比被卖进大户人家,当任人打骂的丫鬟好?
她说:“我……我是高兴。”
画面一转。
一间简陋的小屋,他在院子里练剑,从早到晚,挥出的一剑又一剑,都带着彻骨的恨意,随着汗水流下的,还有伤口迸裂时流出的血。
少女从房里出来,看见他赤着上身,胸口缠着的白色绷带,又染上血色,不禁脸色发白,怯怯地走近他,劝道:“公子……你的伤还没好,你、你注意身子要紧,明日练也是一样的。”
他不理她,只当听不见。
少女在旁边看了一会,坐到台阶上,捧着脸叹气:“……快没买药的钱了。”
他终于停下手,回头瞪她一眼。
少女见他终于不练了,又高兴地靠了过来:“公子,你随我进去,我给你换药,伤口裂开了,会——”
他冷声打断:“蠢货。”
少女沮丧地低下头。
他收起剑,也收起眉宇间的飞扬意气,淡淡道:“总有一天,我会住在天底下最富丽堂皇的房子里,用人世间最好最贵的珍品——你却成天为买药的几两银子唉声叹气,没用。”
少女呆呆的问:“天底下最富丽堂皇的房子,不是皇宫吗?”
他嗤笑:“那又如何。”
画面渐渐淡去。
他又看见了那天血色残阳下,倒在他怀里的少女。
她雪色的裙衫被鲜血染红,呼吸都成了困难,手指是冰凉的,无力的。
挣扎在生死边缘,也许是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眼里映出的不是残阳晚霞,而是他,只有他。
流年纷纷掠过,支离破碎的画面换了又换,最终定格在王府的一间厢房中。
那天,他记得清楚,情丝之毒试药成功,他少有的大喜过望,对着那名埋没于王府后院,逐渐老去的女人,露出一个笑容。
那女人看着他,也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落下。
很多年过去,她变了太多,只有那两行眼泪,依旧如当年闹市街头落泪的少女一般,清澈剔透,默默无声。
醒来,南宫夜打碎了一盏冷茶。
他讨厌梦见她,讨厌梦见往事。
早就过去了……所谓的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日子,他已经熬过去了,现在的他,富有天下,权势滔天,何人能与他争锋?
那段屈辱的岁月,已经……结束了。
又过了几天。
南宫夜愈加心烦。
一来邪教的事情总是没有进展,二来旧梦不断。
每次一到晚上,闭上眼睛,那些破碎的画面便又冒出来,扰乱他的心神,令他总是无法安眠。
阿嫣依旧待在后院,从不主动来找他。
南宫夜便将心思动到了高怀秀身上,入宫试探几次,对方皆是滴水不漏,只说严才人是他偶然遇见的宫女,底细他自然是不知道的,又笑里藏刀,讽刺他,说这座皇城禁宫,摄政王知道的比他这个当皇帝的多。
那个男人……终究还是留不得。
南宫夜坐在太师椅上,抚摸大拇指戴着的一个玉扳指,面无表情。过了一会,他起身,玄色的衣袂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度。
时隔大半个月,他来到王府后院,停在一间十分陌生的房门前。
两扇雕花小窗开着,阿嫣正坐在镜前梳妆。
南宫夜不曾进门,走了几步,靠在窗边的墙上,忽然开口:“再过几天,本王准备在府内设宴,招待皇上,到时你也出席。”
阿嫣没有抬头看他:“公主也来么?”
南宫夜低笑一声,道:“不。”
阿嫣柔声道:“那就是鸿门宴了。”
南宫夜抬头看着苍蓝的天,语气平静:“既然你不肯说你是怎么进宫的,那本王只好让他来说。”
阿嫣笑了笑,叹道:“皇上可真冤枉,他是真的不知道。不过……”
南宫夜扬眉:“不过什么?”
阿嫣起身,走向窗口,两手撑在窗台上,探出头看了他一眼:“王爷,你宁愿设鸿门宴欺负小皇帝,也不来逼问我,不把我抓去地牢拷问,怎么……”她看着那名玄衣冷漠的男子,语气放轻:“……心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