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友人化虺为龙, 便坐上其龙角乘奔御风, 看尽山河风光。
这就是长琴所说的太古之约了罢,陆明琛想道,目光温柔地落于白色仙人的身上, 直到对方的身影渐渐淡去。
陆明琛并不清楚这场幻境因何而起,不过能够见到长琴, 已是叫他感到十分惊喜。
然而下面的画面却叫陆明琛变了脸色。
高台之上,四周是缭绕漂浮的云雾。
白衣仙人跪在了地上, 低垂着如画的眉目, 叫人看不清神色,只是他宽袖下紧紧攥着的手指,透露了他此时的心绪。
“太子长琴。”天官站在白衣仙人的身前, 面无表情, 眼中却藏着几分嘲讽,“不周山天柱倾塌之事, 皆因你疏忽渎职而起, 你可知罪?”
“……”太子长琴未曾回答,只是抬起了头,神色平静,无波无澜,仿佛没有听到天官所说的话一般。
那天官见状, 冷着脸又问了一遍,“太子长琴,你可知罪?”
太子长琴像是终于反应过来, 缓缓垂下眸,用温润如玉的声线低声回答道:“……小神知罪。”
“如此甚好。”天官从袖中拿出一道银光闪闪的布帛,其上布满着天帝伏羲所留下的禁制和法术,看了太子长琴一眼,缓声念道:“罪神太子长琴,此行阴差阳错,引发不周山天柱倾塌,三界混乱,天地几近覆灭。今罚太子长琴永去仙籍,落凡后寡亲缘情缘,轮回往生,皆为孤独之命”
太子长琴的眼中闪过一丝愕然,悲怆,最后合上了眼睛,用干涩的声音道:“罪神……接旨。”
跪在地上的白衣仙人双唇毫无血色,整个人亦是惨白得如同一张一戳就破的薄纸,修长如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如同遭受了狂风骤雨一般,生生得添了一抹哀凉之意。
陆明琛望着那道下一刻好似就要昏倒的身影,心头上的肉像是被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地磨着,伤口血流不止,胸口的疼痛和忽而泛起的苦味一时难以划开,简直快叫他喘不过气。
他不由自主的走上前去,伸出了自己的手。
意料之中,陆明琛的手在即将触碰到对方身体的时候,对方的身影化作了一片虚无,等到陆明琛放下手,那道身影又重新浮现了出来。
“……长琴。”他下意识的说道,发觉自己开口的声音比起方才心上人的声音好不到哪里去,艰涩而低哑。
这里的太子长琴只是回溯时光的幻象,根本听不到陆明琛呼唤他的声音。但不知是巧合还
是其他什么原因,原本垂下的眼眸忽然抬了起来,看向了陆明琛所在的地方。
“……”陆明琛知晓他不是在看自己,却忍不住与他对视。
约莫是心灰意冷的缘故,他此时的神情与陆明琛之前所见,宛如月华星辰般熠熠生辉的模样截然不同,眼眸中一丝神采也无,意气消沉,整个人仿佛蒙上了一层阴翳。
“前头便是转生池,太子长琴你应当清楚,我便不再多言了。”天官冷冷地说道。
转生池,凡是上界神仙犯错被贬往地府投胎,就必须走过的一条路。
若说地府的黄泉之水拥有让三界众生忘却前世今生的功效,这转生池的池水则能够除去神仙身上的力量。
这池水好似毒虫一般,会一点点附着在罪神的身体上,侵入他的五脏六腑,缓慢而不可抗拒地将罪神具有的神力剥除,其过程和痛苦与剥皮拆骨并无两样,叫上界神仙闻风丧胆。因此平日里,这个转生池是绝对不会有神愿意靠近的。
太子长琴亦是不会。
可如今他看得正是那转生池不错。
太子长琴凝视着那水波平静,清澈见底的池水半晌,忽而勾起了唇角,眼中泛起了丝丝的波纹,像是自嘲,又像是讽刺他人,最后缓缓地站起了身。
见到此景,太子长琴身后两个身穿盔甲的神官就立即跟了上去。
“太子长琴,交出你的原身凤来琴。”神官冷着脸说道。
太子长琴静默不语,一把古朴却精巧十分的古琴从他身后漂浮了起来。
神官手一伸,就把那琴抓在了手中。他的手中凝聚起一团幽光,毫不留情的割断了凤来琴的一弦。
太子长琴闷哼一声,唇角缓缓地流出了一道血痕。
待到神官将凤来琴的琴弦全部毁去,他跪伏在地上,手指压着地面,眉目紧蹙。一身白衣在不知不觉间已被汗水浸湿,身体摇摇欲坠,模样看起来又虚弱又无力。
“……”陆明琛闭上了双眼,紧紧地抿着双唇。这世上可怕的事情很多,其中之最,就是你看着心爱之人饱受折磨,自己却只能作为一介旁观者,没有办法做些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
着对方经受痛苦。
凤来琴每断一弦,那声音都清晰无比的砸在了他的心头,砸得他生疼。无怪长琴只愿和自己提及诞生了他的l山,与友人的太古约定,却从来没有提及他受罚一事。
陆明琛复而睁开眼,眸中神色翻滚,像是积蓄一层厚厚的阴云。
他站在太子长琴的面前,注视着他,抬起手,本想如往常一般碰碰他的面颊,只是思及方才出现的事情,又只能放下了手,默然无声地注视着他。
“……真是可笑。”
太子长琴站在那池水面前,看着自己倒映在水面上的苍白影子,轻声说道,也不知是在说自己,还是旁人。随后他闭上了双眼,从那池水之中一跃而下。
陆明琛的呼吸一滞,直到面前云雾飘渺的仙宫逐渐失去了踪迹,方才回过了神。
随后出现在陆明琛面前的,依旧是那片碧波荡漾的水潭,流水盘旋而下的瀑布。
这犹如山水墨画一般秀致的景色,一眼便叫他认出了这个地方,正是心上人最为喜爱的l山之地。
失却了凤来琴原身,如今只是魂魄的太子长琴坐于往日弹奏琴曲的水潭旁边,神情恍惚,怅然万分。
陆明琛站在他的身旁,注视望着他,眼底压制着痛楚之意。
若是可以,若是眼前一切皆是真实,他能够同长琴一起面对该有多好。
“获罪于天……永世孤独……”太子长琴轻声念道,目光中带着几分茫然,似乎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从仙人变作了一个游魂。
“此处竟有仙人魂魄?”不远处响起一个惊喜非常的声音。
陆明琛看去,那人粗眉大眼,约莫三十岁左右。生得身形高大,穿着猎装,周身散发着一股凶悍之气。
那人渐渐走近,看着太子长琴的眼中闪烁着一股贪婪的光芒,像是空腹饥饿已久的野兽看见猎物。
陆明琛心头立即生出一股不祥之感,而原本低头不语的太子长琴此时也感觉到了对方凶恶的目光,抬起了头。
“人用来制剑不过如此,已叫我的铸剑之术陷入了瓶颈。”猎装青年喃喃道,“若是换做仙人,是不是会有所不同?岂不是能造出”此话一落,他看向太子长琴的目光愈发灼热,双掌一翻,一块隐隐渗血,印有红痕的白色玉石就出现在了他的手中,朝着太子长琴投了过去。
听他言语,大有将自己制为剑灵的打算,太子长琴神色瞬变,身上蓝光一闪,化作一个半圆形的屏障挡住了那下落的白色玉石。
只是他如今失却原身,又遭轮回池池水洗涤,如今应对这莫名其妙出现,却又实力不凡的猎装青年,渐渐失却还手之力,最后魂魄被那块玉石收入了其中,消失在了水潭之边。
溪水潺潺依旧,只是原本站于此处白衣仙人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后l山之景再次消失在了陆明琛的面前。
旋即出现在他视线之中的,是一间宽敞的石头房子。
里头摆着打铁炉,周围梁上悬挂的皆是刀剑,寒光四射,叫人望而生畏。
陆明琛认出了那门口的男人,正是捉走了长琴魂魄的猎装青年。
“角离,你回来了,可是发生了什么喜事?”那是一个穿着蓝白色袍子的女人,盘着发髻,看起来温婉而贤淑。见到自家男人进门,先是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才温声软语的问道。
“南萍,我在外拿到了一个绝对适合铸剑的好材料。”角离神采飞扬的说道,“一旦铸
成,虽比不上襄垣前辈,但一定是如今部落里最好的剑。”
“好好好,我知晓了,时间不早了,你先去用饭好吗?”南萍笑着说道,推了自己的丈夫一把。
“不了,我要闭关。南萍,你先去吃罢。”角离语气上扬,兴奋十足的说道,“这几月我
不见人,如果有人找我,就说我在铸剑。”
“角离,可是……”南萍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腹部,“我们的孩子马上就要出世了。”
“南萍,这把剑,对我,对部落很重要。”角离咬了咬牙,“我……”
南萍的眼神逐渐暗淡了下来,勉强一笑,“我知道了,角离你放心去罢。”
“南萍,你放心,等到剑一铸成,我一定会好好陪你还有我们的孩子。”角离抱了抱自己的妻子,随后毫不犹豫的走进了内室,关上了石门。
陆明琛握了握拳,看了眼那失魂落魄的女人一眼,迈开步子,直直撞入了石门。
果然,石门对他形同虚设,仅仅是淡了几分颜色,又恢复了常态。
内室之中,角离放出了太子长琴的魂魄。
此时的太子长琴已失去了意识,魂魄漂浮于空中。
角离的眼中绽放出狂热的光芒,手掌中闪过几丝幽幽的光,犹如蛛丝一般,将太子长琴的魂魄牢牢束缚。
内室中摆着一个巨大的铁炉,比起陆明琛之前在外所见大上了数倍。
他看着角离将铁炉点燃。
空气中升起了一股危险的气息。
陆明琛好似闻到了炭火烧起的焦味。
灵魂硬生生遭人分离之痛是何种滋味?
陆明琛终于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