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但见沈彦是专程为它而来,那小鬼东西便会乔模乔样地清清嗓子,开始卖弄着背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沈彦曾久久逗留于树下,想听后番的两句。后来于老刘的解疑释惑下才知道,它只会这两句。
茶杯于冷空气中升腾着氤氲的水汽,象是一段飞不高的记忆。多好的诗啊,可惜只有两句。如同一段没有下情,耐人寻味的邂逅。沈彦遗憾相问老刘:“这鸟还会别的吗?”
能养出这等活物儿的老刘,自是逍遥派,不属市侩类,且于这省人大院内,见惯了高高低低上上下下,一夕之间的得与失。此际见沈彦相问,老刘不远不近,不欺身而近,亦不怠慢,手拎着活计答:“诗就会这两句,它大概觉得防身讨生活足矣,所以死活不肯再学。”
见鸟儿同沈彦挺近乎,老刘心下稀罕,嘴也较往日多了些,促狭着补充:“不过,还会些别的···”
“哦?”沈彦好奇地打听:“如何我逗它,也不见又说了些旁的什么?”
老刘笑赤了脸,不象是被拆穿了吹牛,倒像有些惭愧。为了演示,老刘不惜以身作饵,向那小八哥做个鬼脸,又扬扬拳头作势动粗。
顷刻间,八格格便似李璇美变了嘴脸一般,一改拢翅揣袖为沈彦文绉绉念诗的雅致,扯着嗓子对老刘大吆喝了声:“去你妈的···”
老刘收起拳头,半得意,半道歉向沈彦讲解:“它还会些骂人的句儿。这院子里,不论男女老少,官衔大小,只要在它身子底下久了,都被它骂过。奇怪的是,它就不骂您。”
沈彦心道,是了,这只眉眼神致服饰,甚同李璇美的鸟儿,若然正是她幻作它来相伴,自是有些情分,与旁人待来不同。
没想到,即便是如今,他的所有欢乐,仍是同一只类似于李璇美的鸟儿有关。男人由衷的开怀,仍然同她有关。
沈彦开心笑起来。那笑容真好看,就连老刘都看得入迷,心道,这真是个有魅力的男人,倘自己是个婆娘,也会夜夜想要往他怀底下钻,请压盼砸吧?
喝一口杯中热茶,念片刻思念中那个酷烈活灵活现的女人,沈彦想,一生就此这般蹉跎过去,亦不错吧。
然,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命运常常会一发不可收拾,将人逼至墙角,抢夺手中仅存的最后。
没有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没有人会知道老天爷要拿走多少,又将于几时何刻才会再给予些···
念想间,院门口省文联翟主席和画家苗轲嘉,相隔老远就同沈彦打招呼。心下知晓,大约出事离任前,曾批过一笔钱,以政府名义资助苗轲嘉在境外办画展。现在他们来慰问相探,以示不改情意。
沈彦不由得暗自苦笑。他从四面都是哈腰,八方都是招呼的财政厅来到财工委。虽是平级,倒像是下岗闲置挂起来。
然,其间经过双规的那些日子,从起初不知祸从何起,到不知道柳河县以及淮委下游经济损失,人员伤亡。从不知道此生放得出来否,到希望少判些年,再到能有如今,树下逗精灵鸟儿,忆旧面故人。沈彦已了悟欣然,再不敢有任何心怀不忿。
翟主席苗轲嘉亦是好意,然,沈彦却只希望凉薄之人不必那样,热忱热血之心也不必这番,之于他来说,不过都是负担。
大约凡是经历过些场面的人,都心同此想。人人都太通透,又嫌旁人过于通透不可爱。只因大家都习惯了路数来,路数去,必得这样似的。
人一多,那鸟儿反倒闭嘴相瞧。翟主席逗弄几下,八格格不仅未答话,反倒衍生出几分不屑神情。沈彦担心此乃它开骂前奏,于是忙招呼着来客到办公室叙话。
省人大招牌响亮,衙门大。然,终究是龙尾压不住蛇头。来了客人,办公室工作人员见沈彦并未招呼倒茶,于是脖子一缩,乐得领导自便,大家清闲。
抿了口功夫茶,翟主任笑道:“依我看,艺术也好,茶道也罢,不过是精品中又加些讲究,而已。
拔得太高,往透了说,就是一层窗户纸。
你就说这茶吧,能得沈彦老弟亲自沏来,苗轲嘉老兄作陪,恰巧于渴处,一小杯一小杯的喝。就是矿泉自来水,恐怕也不是一般滋味。”
翟主席话说得免不了有些以偏概全。然,沈彦细想想,艺术,茶,女人,好的自然是好。只是要上一定境界,有时只怕的确是言过其实,个人感官升华。心里这样想,嘴上虽没说,头倒是不着痕迹地微微点了点。
大家心知肚明,翟主席也马上到二线休息的年纪。前番一直闹腾着,想于临退前,落在一个待遇各方面更好的实权单位。仿佛为党和国家干了一辈子,事业即将圆寂,便是产不出什么舍利子,亦总该找个关键部位,将肉身安置好,供奉起来才是。
后番,沈彦的事一出。翟主席反倒偃旗息鼓,大彻大悟了。明确向组织表示,到哪里都是退二线。从前在任上的时候,也没干得多欢,翻起什么大浪。今后更当转换思想,养好身体,少给国家组织添麻烦,省医省药省花圈才是。
几人各怀心事,苗轲嘉常游走官商边缘,善观人于微。见沈彦心情不错,便从随身挎提中,取出笔墨颜料宣纸,寻案台欲献画相留。
今时不同往日,沈彦觉得大可不必,忙相阻苗轲嘉道:“闲聊即可,大家都闲散些。谁都莫要劳作耗神。”
苗轲嘉怎可依,向外拉纸。沈彦客气推辞间,几卷成品画,由内里露出端倪。沈彦顺势道:“这几幅可否让我观赏一下?”
见他不似作伪,苗轲嘉同翟主席相递眼神,片刻,翟主席笑称:“沈彦老弟,本想过来借着他为你作画,我也夹走一副你相不中的新作。这,你看你···”
苗轲嘉一边向外掏包里的画,一面道:“包里这些不值钱。是我多年前于省政协会议期间,应一位女港商之请,命题而作。
她不喜笔墨作些传统画,然,还非要我以国画形式来表现。当时心下觉得主题有些媚俗。近些日子,缘起缘灭,于命运牵引之中,此画居然又辗转重回我手。失而复缘,再次相看,倒亦品出几分情趣。
不能算代表作,甚至没能完全传承我的画风。然,却是我屈指一数的另类作品。沈哥要是不嫌弃,就先送予您。要是不稀罕,我再画于您。”
摊开画轴,一套六条屏。四位张爱玲,李碧华笔下神态迥异,却都很有魅力的女性:红玫瑰白玫瑰。青蛇白蛇。另有两幅李碧华为现代女性总结的两位男性代表:许仙法海。
此一套六条屏,取自港台内地两位作家的六段话。沈彦自然不知这套画作,就是当年青莲酒店,几个贵宾房的装饰之物。更不知画同自己亦有着些渊源,江薇朵颜就是于赵中锋宴请景朝阳的席间熟络,继而套上关系。
他只是曾同李璇美闲聊之中,听到女人提过这两位作家,以及这几段话。现见有人命题作出画来,且苗轲嘉自己亦说不算值钱。心念一动,既可遂画家还情的心愿,又能少动神费干戈,再作新画,还有睹物思人之隐效。于是沈彦装作欢喜异常,愿留下此套六条屏。
要得人显示出一番心劲儿,给得人更是痛快利索,接下来自更是相谈甚欢,皆大欢喜。
翟主席同苗轲嘉又次偷眼相望,仿佛同想,这沈厅长,怪不得受女人牵连。偶然之中的必然之势啊。
人人都能干的工种,是不可能带来极丰厚的报酬薪资。当然,为人人干,又可另当别论。
李璇美于帝都开始奔波实习,从零学起,从低段做起。自柳河县之后,她曾以为日后再也不用如此辛苦,只需吃老本儿,便能坐在处长办公室指挥他人做事即可。
然,不贡献实力,上天亦不会给予你心灵自由和人生成就感。只得苦熬,熬成婆。即便再恋栈,也会熬到退。而后没有任何社会价值的等待精神和躯体的衰老。象是被榨过甘蔗汁的渣滓。
如今又重新将那些困劳重来一遍,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她还年轻,心中充满了希望。而眼下,只剩下一条没有退路,完全依靠自己努力和景朝阳帮衬引领着的大方向。
曾经认真地掂量过,如此彻底甘愿地依靠某个人,应当是她最大的不安。这个人,在她一生当中,除却景朝阳,不会有第二个人,能让李璇美信任到胆敢闭上眼睛跟随他的指引。
拜访客户,拉广告赞助商,李璇美磨破嘴,跑烂鞋。帝都高档消费场所毗邻林立,有时很想进去慰劳一下自己。然,想到总不能还未挣到钱,就先学会花钱。
女人不禁回想起在柳河县,有时竟可以兜里不装钱应付好几日。难怪县城之人早已懂得,不为欲望而拼搏。他们早已怡然认命地屏蔽欲望。虽,柳河县很多过日子的人,总说蔬菜米粮肉蛋价格高过省城。然,李璇美却认为,眼下仅凭买菜做饭吃,是吃不穷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