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彦气势上总是压得人不翻一点仗势,不发一点芽儿。可景朝阳这么个好人,绝品一等公,自己却总是打着小算盘,能占个先机,就还想拿人家一势。
景朝阳比自己官阶气度,都不止高一星半点儿。从来没跟人一个样儿,计较过什么。向来当讲就讲,能说就说。实在得让人不忍。
赵中锋不曾有过大文化,但毕竟官至处级,每日月年累得经事处事,亦还是不少的。
越是没文化,越是担心旁人说自己没文化。所以遇人处事还总是愿意引经据典,寻思个小九九。只是常将人物朝代记混,来龙去脉记不周全。顶多算是吃透个精神防身,举一反三行事罢了。
他记得从前曾看到一篇文章,大意是有人拿左宗棠和曾国藩做比较。说左宗棠精明暴躁,无人算计得了,亦无人敢算计。而曾国藩则忠重,让人不忍算计。
史上这个据典是有的,如果人物没记错混搭的话,那么赵中锋实在觉得:沈彦就是那个精明,无人算计得了,也无人敢算计的。而景朝阳则是让人不忍算计的那一位。
心里这般暗自比兑着,赵中锋嘴上却没全盘托出。官场人际真是个怪圈,平时拍马拍不到点子上,贻笑大方虚头八脑效果也不佳,让人一识就破的恭维话,说来说去,也没见谁害臊。反倒是真情实意觉得冰心一片的由衷赞叹,反倒羞于启口。
无意识揣掇赵中锋的大男人小女人情绪,听得是李璇美公司做的项目,景朝阳很是开心。
赵中锋赶紧打蛇顺竿儿上,拣爱听会唠的说,连实际加想象地将李璇美爬山上坡下沟住农村,与穷山恶水作斗争。甚至还经历了突发暴雨泥石流,辛苦艰难的壮烈事迹,煊燃宣诸于口,统统向领导灌输了一遍。
听得入神,时而感同身受,时而怜惜地皱眉出神望着窗外繁华锦世之中的金水大道,景朝阳竟也不提下午还赶会了。仔细听赵中锋说李璇美,仿佛通过叙述,男人便能陪她一道儿在暴雨泥石流的那天,一起应对。一同在李璇美走遍的地方印下两对儿脚印,而不是让她形单影只的孤身闯荡。
也说不清因着什么,他们不见,景朝阳也不会断了牵挂。仿佛可以借助她,实现作为男人今生无可实践告慰,深埋于心的情怀。甚至不必见面,仿佛只要有她的消息,他们之间就不曾终结,而是完全还未拉启大幕开始。如此,所过的日子,经过的街道,方不仅仅是承载着无边寂寞空洞的盛世布景。
最终,景朝阳还是笑了。今天赵中锋看到的,景朝阳唯一的一个,由衷敞快的微笑。于自心底儿的真开怀,之前的那些倒像是成品标准化的应酬。
男人难得竟带着些自负骄傲的笑,缓缓对赵中锋道:“怎么样,我给你推荐的这个干部很优秀吧?”
于赵中锋意念之中,“优秀”这个词,是女人最不重要的修饰词。简直是抹煞了女人本应当具备的一切美妙曼质。
赵中锋的人生当中评价女人,度量衡向来不是以事业上的能干,而是传统观念,男性审美情趣。于他的概念里,李璇美再能干也搭了。他实在不喜欢,也不稀得这一口。
然,此刻,无论赵中锋心底儿是如何想,都绝不会逆了景朝阳的心思,拂了领导的意。只一边寻思着怎么让景朝阳把匹配资金给解决了,一边头捣蒜臼似的迎合关于李璇美优秀的这个观点。
不卖关子,景朝阳将赵中锋最原始驱动的问题摆上桌面:“听说你还缺几百万的匹配资金。想好出处了没?”
无语凝噎,泪盈于睫,赵中锋:“···”一时且喜且惊,那些卷睫盼,捉不住沈彦的明眸璀璨,于景朝阳这里,全部化为激动,无言以对。
起先设想好的千万种,给景朝阳下套儿的小阴暗小伎俩,此际都粉灭如碎冰,在朝阳的照射暖化,直白相问之下不堪一击,将心汪成一滩水。
景朝阳:“五百万,成吗?如果成的话,我立时交待给市财政局安排。如果不够的话,需要惊动王书记,我去跟他说。这是个好事,王书记一向支持有可持续发展劲头的地区走国际化发展路线。”
许是太了解赵中锋,想了想,景朝阳又补充:“匹配资金你就不要再去沈厅长那里敲小鼓,零打零敲小里小气。省财政厅已经是大力支持了,剩下这一部分,咱市里有个姿态也应该。”
赵中锋:“···”他已经在沈彦那里吃过屁了。此刻强忍住,没有糗给景朝阳听。
景朝阳关心的问:“这个项目,计划几年验收竣工?”
毕恭毕敬,赵中锋:“三年。”
点点头,景朝阳又问:“李璇美出国推介,会去几年?”
“估计至少三年吧。”赵中锋这个晕啊。李璇美到底上辈子盖了几座庙?如此多的香火,今世烧不完,居然连带着还旺了他赵中锋。她左沈彦,右朝阳,到底是哪座莲花神台上的观音呢?
没忍住,赵中锋问:“景市长,是李璇美告诉您,她要出国推介的?”这话要是对手是沈彦,赵中锋完全能忍住不问。问也白问,也不敢问。
在心里一直很近的这个女人,经人一提,才发现原来很远。景朝阳一愣,是啦,多久没联系过了呢?好像很久,但她那满头可叫人挑剔的小辫子,小毛病,张狂劲儿,即便是不通过电话传递,也于心间栩栩如生。
不作不伪,大大方方,实话实说,景朝阳:“没同她联系过。我是听你们单位主管她的丁副局长扯到的。”
赵中锋心里明白了,单位里这些个副局长们,眼皮儿倒也是活泛得狠哩。看来不仅是自己会寻着景朝阳这位一等公,以后还是要加强汇报联系,事无巨细。否则自己的功劳,这些副职们先在领导面前八上一八,倒好像都是他们的能耐了。
景朝阳的司机上来敲了两次门,探探头,看正在说话,想了想便扭身下去了。
于是两人亦预备起身,道别之前,景朝阳方将今天实质需要交待给赵中锋的事情,不容分说的敲死:“旅游开发服务公司做出成绩,两年后也要见效益了。她出国前,给明确提拔个正科吧。
这样三年后,你们局不是有两个副局长要退二线吗?届时政绩资历她都有了,提拔副处的事,赵局长心里先有个谱,留个位置莫要乱许他人。”
眼珠子转上一转,脑子旋上九曲八圈,赵中锋试探着道:“要不,出国前,我把李璇美召回来。走前总要当面谢谢您,另外,咱也借机会聚聚?”
怎会不明白赵中锋的心思,世事的确免不了俗。然,又不是完全任人由想,总有例外。能予人予己力量,景朝阳总是愿意做的。清逸含蓄,若拂风明月般,景朝阳淡淡道:“不必相扰李璇美。她愿意干,也能干,你多鼓励指教栽培。我交待于你的事,你帮她适时考虑周详就是。”
赵中锋连连喏声,将景朝阳送上车。以领导并不得见的虔诚,深情目送,绝尘而去。赵中锋方也上车离去,心念着,回局里,打报告,要钱。
前时,随朵颜至青莲酒店出来,江薇乖巧地坐上车,莹瑟潺潺地陷入宽大的副驾驶座。不发一言,似尤为信任,随朵颜载她去向任何地方。
方才于席间已多少了解些江薇的性子,临近郑市文化旅游局大楼,朵颜掂量再三,征询着开言:“是去单位,还是回家?”
虽还未到,却已然望得见大楼。慢悠悠一路驶来,已是迟到了。江薇突然很害怕回到年复一年,千篇一律的办公室,很怕回到那每次抬起头都望见相同一片天的窗口。窗口似永属于自己的心口,天却似永不完全属于自己的天。
从前,沈彦是江薇满溢出来的幸福。而现在,单位里的人更加津津乐道将男人与李璇美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江薇甚至没有吃醋的权利,没有作怒的资本。
原来情人最大的悲哀,不是吃醋拈酸,而是没有资格吃醋拈酸。而为妻的最大悲哀,也不是吃醋拈酸,而是为了具有这种权利,一辈子就死死钉在婚姻的十字架上。无可挣扎,看不到生机,没有再爱和被爱的可能。
人家都说,两性之间出轨,往往全世界都了然时,妻子是最后一个知晓。情人则不必忌惮,不必顾忌江薇听到生谈鲜论,沈彦对李璇美如何地倾情倾囊的相助。
机关里,平日大家都在装,装得自得其乐,面目全非,形如灰槁。一旦有了这样的多角情事爆发点,要么就是闲言似雷雨一般,不分人地将身淹没。要么就是沉静得不正常,如同异形怪兽隐匿在有可能的任何地方,随时跳出来将人吞噬。
江薇不想回到办公室,不想。除非,不止一次的想,除非她从窗口跃然跳下,钝重着地。要么,在这之前,都无人倾诉,只能继续装她装不下去的傻。女人无力地同朵颜道:“送我回家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