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方致远是在一间靠近新天地的酒吧里。
那是个十二月份的星期五、同事聚会,美其名曰是为我开的欢迎会——虽然我已在同一家单位里工作了□□年了,但是对这个部门来讲却是新人。
我力荐了这间名为“147”的酒吧。那里的bar tender、summer是我的一个朋友,时常发短消息和邮件给我、告知他们酒吧的每周活动。虽然是个在上海蛮有名气的酒吧,但是我却一次都未去捧过场,因为我和我圈子里的朋友们有自己的固定活动场所。这次借着公司同事聚会的机会,算是给summer一个面子。
酒吧的面积挺大、装修典雅,并非那些乱七八糟、烟雾缭绕的消金窟。七成上座率、氛围很不错,进门的时候一眼望去,不少桌子点的是整支的红酒,顿觉这里蛮有品位、颇为小资。
我一直都在琢磨“147”这个数字的含义,既不是门牌号、也不像是什么纪念日。被人领着去包厢的时候,路过吧台、本想问问summer,但人家忙得要死、只来得及跟我“嗨,你来了”一声。落座后我就问带我们进门的服务员,他抓耳挠腮地也说不知道,还解释自己是新来的、从未有人告诉过他其间的含义。
我确定,这个数字肯定大有文章,绝不是因为它们是电话机上最左边的一列!
我是个没什么常性的人,说白了也就是个三分钟热度的人。聚餐的时候已奉上了自己唱念做打的百般本领了,一到酒吧包房里坐下,我便像是耗尽了电池的电动小兔、没了精神。
因为人多,喝任何酒水都觉得不划算,于是就叫了一瓶芝华士12年进来。这年头太多假酒,要不是认识summer、可以确保酒水的品质,否则我还真不敢推荐大家喝呢!除了附赠的六瓶绿茶,summer还很给面子地额外赠送了六听汤利水和一个水果大拼盘进来,博得大家一片掌声。
我喜欢喝威士忌加冰块。想当年曾多次栽倒在红酒加雪碧、威士忌加绿茶上(现在想想觉得齿寒,都是些什么人啊?!太没品位了!),所以现在我坚决抵制一切可以让我喝得无知无觉就倒下的酒饮。
独斟独饮了一会儿,实在没兴趣加入到一大堆人玩得热火朝天的杀人游戏中去,我便端了新添的一杯酒晃出了包厢,打算到吧台上跟summer聊聊天。
summer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个很帅气的阳光大男孩,今年二十四岁,比我小四岁。才从大学毕业就很幸运地受雇于一家沪上知名广告公司,白天干的是平面设计的活儿,晚上到这里来打四小时的工。我和他是在白天工作的时候认识的,鉴于我是个以貌取人的家伙,对帅哥、美女没什么抵抗力,所以一见到他便直觉地喜欢,三来两往之后,就成功地将他的手机号码讨来、存入了我的私人手机里。
我问过他为什么要这么拼命的工作。进出他公司的时候已见识过他们的工作量,白天的八小时就应该把他忙得趴下了,再来晚上的四小时纯体力活,他每天只有几个钟头的睡眠时间啊?想想这个就让我心疼不已,感觉祖国的花朵被生活这只无形的大手给摧残了!summer倒是很坦然,耸耸肩告诉我家里的条件不好,大学的四年学杂费、一切吃用开销大半都是靠自己四处打工赚来的。现在还这么艰苦是因为打算将来出国留学。
多好的孩子啊!看他满不在乎地拍着胸脯说“没事,年轻力壮”的时候,我觉得鼻子有点酸。
晃到吧台处,看到吧台前面的一溜高凳上坐满了客人,多为找summer聊天的花痴女们。我不好意思挤进去打扰本就疲于应付的summer,只好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打算回包厢去,一回头就看到对面靠墙摆着的两个美式撞球桌有一个空着。我左看右看了一会儿,见没人有上前打球的意思,便快步上去占了这个茅坑。
放下杯子,我掏出手机打给包厢里的一个同事、我们部门老大的助手jack,平时跟我挺说得来。叫他出来一起打球,他却很不给面子地拒绝了,说现在正在做法官、抽不出身。靠!听他那义正严词的口气还真以为这个“法官”多敬业呢,其实还不是为了靠那个他心仪已久的女孩子近一点。
我郁闷地挂了手机、塞进裤袋里,揉揉鼻子嘀咕道:“没人打我不会自己打么?”反正身边坐的一个都不认识,即便有人觉得我是在一个人自娱自乐或者球技臭我也不在乎,出了门之后谁还认得谁啊!
像模像样地把墙上的三根球杆全拿下来在桌面上滚了几圈,挑了一根最直、最光滑的出来放在一边;然后又把散了一桌子的球扔进球洞里,等它们排着队滚出来之后用三角框把它们理整齐。我一个人玩开了。
summer越过面前的莺莺燕燕们朝我挥手打招呼,还作了个抱歉的表情。我朝他一笑,摆摆手、示意自己玩得挺好,他的脑袋这才重新归于脂粉堆里。可怜的孩子!
没多久,我就已全神贯注于面前那些滚来滚去、就是不肯乖乖听话跑位或者进洞的圆球上了。杯里的冰块已化了、酒却没怎么动过,身边的那些飘来飘去的好奇眼神也不再让我有一丝一毫发窘的感觉了。我执着地专注于三点一线的规则、力求出杆时右臂的手肘要保持稳定、不晃动,经过半个多小时地努力,终于把桌上的十五个球全都射进了洞里。
我直起身,朝着又向我看过来的summer高高举起了酒杯,得意洋洋地喝了一大口。他在吧台后面笑个不停,散发出阳光一样的暖意。我挥手,叫他和我遥祝一个,他很默契地举了举他的杯子。看那颜色,我知道那是杯白开水,不过我并不在意。高兴就好,管他喝的是什么呢!
我再摆了一局,踌躇满志地俯身准备击打母球。
“嗯,功架不错!”一个凉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的角落里冒了出来。
我扭头,立刻迎上一双才从我翘到半天高的屁股上移开的目光。亮闪闪的,带着促狭的笑意!
我恼火了,很不客气地上下左右扫了他一眼,忿忿回过头在心里嘀咕:妈的,坐轮椅的还这么色?给你多看两眼、馋死你!对自己的身材,我有信心!对那样一个明显带着残疾的男人,我放心、不怕自己恶狠狠的目光会惹来什么麻烦。
出杆、开球。这次开得不错,母球没有掉进洞里去。我暗自得意地偷笑。
“打半色那个黄的!”轮椅兄显然没被我凌厉的眼神吓退,反而转着轮椅从昏暗的光线中滑了出来、靠近了一点。
我偏不!既不打半色、也不打黄的!我打全色、大红的那个,就在底袋袋口,没道理不进!
球是进了,母球也跟着进了!
我郁闷!更郁闷的是有人在身边闷笑!
我又瞪了他一眼,然后故意忽略他看了觉得挺顺眼、却又觉得很可惜的面孔、绕着桌子转了一圈,踅摸着往哪儿下手。
“现在该打半色了吧?绿的那个。”某人在自说自话。
我听进了,也不打算逞强了。一来怕再出糗,二来也的确只有这个好打。
没进!因为紧张的缘故,出杆的时候我的手晃了、失了准头。
“这里要稳,”轮椅兄又靠近了一点,还伸出一只手轻轻托住我的右手手肘、另一只手捏着我的前臂前后摆动了两下道:“这样才能保持稳定。”
我翻了翻白眼,斜睨着他,“我知道!”
他挑着眉看我,又是那种促狭的、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知道!”我提高了音量,但两秒钟之后还是加了一句:“可是出手的时候就不知道了。”
他笑了。笑得比summer帅气,可惜没他阳光。也难怪!见过身带残疾、不得不坐轮椅的人笑得像个二十四岁的健康大男孩一样阳光灿烂的吗?至少我没见过!
我见他笑个不停,不禁来气了,直起身、抱着双臂俯视着他问:“有那么好笑吗?”
他哈哈大笑起来,引来了周围所有人的瞩目。
我决定不理他了。明显对你姐姐我心存不轨,我再理你的话就变成小红帽了!
绕开他,再次聚精会神于桌上的形势,一回身却发现他从墙上取下一根球杆来。
“我陪你打!”
“谁要你陪我打?”我恼火了,朝包厢的方向挥了挥手道:“我男朋友在里面呢!”
“里面没你的男朋友!”他摇头,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我想到他肯定从我们一群人一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我们了,而且刚才我打电话给jack的时候他也肯定听到了。“我的意思是我的男性朋友在里面呢!”我自圆其说。
“那又怎样?”他耸耸肩,“我只不过是陪你打一场球而已!”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目光顺着他挺直得不太自然的腰腹部滑到了他裹在藏青色薄毯的下半身……即便裹着毯子还是可以看出他的腿很细瘦、与强健的上半身明显不成比例。
“打球是用手的!”他的声音冷冰冰的,虽没有发怒、但已箭在弦上。
“那也得站着用手打啊!”我毫不客气地回嘴。不是我有任何歧视他的意思,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而且他坐在轮椅上的身高比球桌高不了多少,根本无法想象在这样的高度上他怎么打球。
他不吱声,握着球杆的手紧了紧,随后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扯着我的袖子把我往旁边一拉,自己把轮椅往前滑动了一点、重新拉下手刹。架杆、出杆、进洞,一气呵成!紧接着,他灵巧地转动轮椅换了一个位置,再次重复刚才的“奇迹”。
他打的是全色,没两分钟的功夫就把它们都干掉了,只剩下那颗致胜的黑球了。他停了下来,微仰着头斜睨着我。
我还没厚皮没脸到非要他打进黑球为止。人家不打是给我留点面子的意思,不过这样我已经很没面子了呀!我已经小心地收敛起将他视为天人的敬仰目光、冷冰冰地回瞪着他、等他发表获胜感言。
他依旧不说话。
我忍不住了。“干嘛,觉得自己好了不起是吧?”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稍稍后退了一点、以便从更舒适的角度瞪我。
“得瑟什么呀?我们是在同一起跑线上吗?”我被他瞧得受不了了,郁闷地冲他挥挥拳头,悻悻地把球杆往桌上一扔走人。
“再来!”他在我身后叫。
“切!”自取其辱的事儿我能干吗?以为我是傻瓜啊?!
“你的酒!”summer仰着头、举着手朝我身后指了指,目光里有点担忧。
我这才想起自己还有半杯酒没喝呢,可现在哪儿还有心情喝呀?何况一转身铁定能见到轮椅兄洋洋得意的嘴脸,我可受不了!我一挥手、示意不要了,垂着脑袋铩羽而归!
坐在包厢的沙发里,我越想越懊恼。
招谁惹谁了呀我?好好的一个人自娱自乐一下,半路杀出个坐轮椅的程咬金来!先是盯着我的屁股大吃冰淇淋不说,还不请自来地指导你姑奶奶我,然后还做出一副多受委屈的德性来、眼睛眨也不眨地就将我斩落于轮椅之下。
气死我了!
summer进来了,手里端着我的半杯酒。怎么会有这么贴心的小孩的?
“他谁啊?你们的常客吗?”我劈头盖脸地把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扔过去。行动不便还来泡酒吧,一个人占一张桌、半个同伴也没看到,有闲工夫来“泡”我、还胆大妄为地把我给气了个半死……这一切都说明轮椅兄是这里的常客,有靠山在这里。
果然,summer点头。“每个礼拜五都来。是个斯诺克高手!”
“啊?!”我愣住、大吃了一惊。“真的?!”
“嗯!每个礼拜五都是约了人在楼上打球的!”summer指了指头顶道:“我们和楼上的桌球房是一家。”
“他……怎么打啊?”我实在难以想象他的情况该如何应对那么高的球桌,难道有小矮人级的桌子?还是他能靠支架站起来?那也不能灵活运动啊!或者他只需像刚才那样就能轻而易举地击败所有人、而不仅仅是我这个愣头青?
“我不知道!”summer摇头,“没上去过。听说都是在包房里打的,来钱的!”他的表情有点怪异,对任何赌博的游戏都深恶痛绝的样子。
“哎哟!”我忍不住叹了一声,一边遐思着、一边用手背敲敲他的胸口道:“烟带了没啊?气死我了,一定得借烟消愁一下!”
summer从马甲后面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包七星。
“谁给你的?”我知道这个乖宝宝很少抽烟、而且也没什么闲钱可以败在这种腐蚀人的恶习上。
“james。”是另一个bar tender。
“不要抽太多哦!”我抽了一根出来,就着他递上来的火点上了。
“你也是!”
我笑了,怎么有这么乖的孩子的?“我就是因为抽得少了才不带烟出来了嘛,否则问你要干什么?”
summer也笑了。
“几点下班?老时间?”我问。
“嗯!”老时间就是一点半。
“估计我们也得弄到这么晚,等一下顺便把你带回去吧,反正顺路!”我很仗义地道。他家住在凉城、我租的小窝在大连路上,得绕个大圈才能带到。不过他不知道,还以为我真的住得很近。他家的位置是一次共同加班之后被我发掘到的。
“好啊!”summer笑得很开心,很无邪。
我倒有点心虚起来,嘿嘿笑了两下、拍拍他的肩膀道:“快点出去上班吧,好好站岗!”
他起身对杀人杀得眼红的一伙人笑着摆摆手、出去了。
我端着失而复得的酒杯、托着下巴使劲琢磨着轮椅兄的情况来了。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豁然领悟了此间酒吧的名称何来了,“147”正是英式桌球一杆的最高分呀!哈哈!我得意地拍拍自己的脑袋、一跃而起,准备找summer去证实这个猜测去。
一出包厢门,就看到轮椅兄冷着一张脸在离门不远处的走廊里发呆。看到我出来,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过目光倒是笔直地射了过来。
我不禁怀疑他是在等我,可随即一想又认识到自己有多荒谬了。我谁啊我?人家认识我么?犯得着等我么?想清楚这些,我冲他一笑,算是冰释前嫌吧,转身去大堂里找summer了。眼角的余光告诉我我的想法没错,人家的确是在干自己的事儿——等电梯!妈的,这个破酒吧里竟然还有电梯?!
summer证实了我的猜测,见我中奖一般的兴高采烈,便从吧台里拿了一杯预调好的水果酒出来道:“新学的,试试看。”
我一喝,果味很重、没什么酒味儿,不难喝。“谢谢,还行!”我咂舌。
听到身边有个嗲声嗲气的女声道:“怎么不让我们尝尝啊?”
我扭头瞪着发话的人,哎哟妈呀,那粉涂得、厚得都见不到本来面目了。“我是他的房东,他欠了我两个月的房钱没付了,喝一杯酒算是给他面子的!”说完,我趾高气昂地走了。
又在包厢里坐了一会儿,我觉得无聊得要命,屁股下像是被人塞了一把大头针一样、怎么坐都不舒服。想走,但靠虑到已经答应summer送他回家了;再说难得一次聚会,现在大家都玩在兴头上、我一说走未免扫兴。于是我抓耳挠腮了一会儿,决定上楼去看看桌球房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