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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2_第六章 点绛唇_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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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视线是俯角,其下有指尖相对的两手,手掌微拱着抚过了眉骨、额顶,至发髻,再整理一回本已理得一丝不乱的发。额发生有着天然的花尖,直指浓密眉头所空出的眉心及高耸的鼻根。眼皮颤动了两下,雅致地轻抬起,直视向前。

乔运则,望向镜中的乔运则。

五官工细,长身玉立,更出色的是一身的高贵气质,人们会说,即便一个王子也不会看起来更高贵些。是只可存活仙人掌的荒漠里所长出的水仙,生为异种的人们才会懂,一个需要在贫民窟里成长的王子会是多么地艰苦卓绝。

战斗从记事起就打响了,拳头和巴掌,侮辱和咆哮。乔运则所知父亲动手的唯一理由,就是强大到不需要理由,想,就打。好好地吃着饭,碗就飞来了,前半句的后半句被一顿乱棍接上。母亲总是弓着腰,在被像一只米袋一样捶打的同时护住她幼小的娃儿。乔运则永生也忘不了那一天,那一天他八岁,终于从母亲的怀内冲出来给了那男人一下。他懂,但他忘了,在没力气之前,你没资格讲理。他被掼去了屋外,歇斯底里地拍门,听母亲凄厉的喊声最终变作了一片死寂。第三天母亲下了床,咯咯地傻笑,赤裸着遍体鳞伤躺去了街口的泥水里,男孩子大哭着去拖,但母亲只是笑。没多久,所有的玩伴都不再理他,背地里叫他“癫子儿”。而当父亲一次次把一丝不挂的母亲从外头捉回来变本加厉地暴打时,男孩阴阴地缩在角落,不再挺身而出。母亲终于被打死时,他已整九岁了,蹲在没人找得到的地方不吃不喝地哭了一天一夜。他是如此地恨自己,恨自己竟在心底最隐秘的地方盼望着母亲死,他宁愿要那个泪颜婆娑的美丽女人,也不要一个无忧无虑赤身裸体的疯婆娘。是由于他的盼望,母亲才会死。冬天,男孩的泪透了一整身棉衣,结成冰。

之后的第二个冬天,他陪父亲去远方的亲戚家吃酒,夜归时抄近道横穿一座刚刚结冰的湖。结果走到半中央时冰面开裂,他轻,往后跃了一下即站稳了脚,半醉的父亲则掉进了冰水里狂扑乱叫。他抓了根

树枝,递到半途了又缩回,眼看那男人骨节挛缩的手被泛着月色的湖水吞没。

就这样,在乔运则的记忆中总有个站在夜深处、浅水边的孩子,一眨不眨地张着眼,眼神又暗又肮脏,炭一样,绝不会有谁想碰,他自己都不,因为一碰必沾得一手黑。但并非没办法解决这一切,办法甚至相当之简单,只要一点光点燃那两颗炭,就令到人人都被眸内的暖意同光明所吸引,飞蛾扑火地向他靠近。随心所欲地点亮眼眸,即为一株水仙能从沙漠里长出的秘诀。而这件事从未比今天更容易,遍地都是炭火的火红,连身上都是火红火红的。所以门一响,镜中依旧立着个阴鸷的老男孩,镜外却已合身一旋,变回了气质绝佳的美后生。目色温澈,揖礼到地,“泰山大人。”

礼部侍郎张延书当门而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在穿衣镜前身着礼袍的乔运则,颔首捻须,“老夫年过花甲,膝下仅一女,不舍她出阁离家,因此在一年前为小女的终身大事择选了三位虽出身寒门,却具鸿鹄之志的隽才,由小女在纱窗后观相自挑,小女挑中了你。今日聘期已满,大礼将成。《说文解字》有云:‘赘,以物质钱,从敖贝,敖者犹放贝,当复取之也。’赘婚,便即男子以身为质。自秦王扫六合至有唐一代,赘婿者一概等同于罪吏亡人,下贱以极,按照旧俗甚至应当弃姓氏、改入女家的族谱,入赘之婚仪也该由女家轿迎新郎。但老夫却事先令小女移居舅父家,再由你花轿迎回,嫁妆鼓乐行人执事,一概礼节均与娶亲无异。老夫之深意,你能否领会?”

乔运则谦柔一笑,眉峦目池边便有了菰叶菱角的清香肆溢,“小姐挑中仆,是小姐与仆的缘;老泰山纡尊迁重仆,是老泰山对仆的恩。所谓知恩图报,欲报老泰山之大恩,仆以为,最好的法子就是珍惜与小姐的缘分。仆愿与小姐永结秦晋之好,一生绝无他图,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张延书满意地笑了,在乔运则的肩上拍了拍,“贤婿。吉时已到,去吧。”

府邸的正厅彩屏张户,袭地红毡,绣花平金的桌帏椅披、各色时鲜的

花草盆景全笼在漫天灯笼与红烛的绯光中。喜乐喧天,炮声撼地。攒动的人头间,乔运则牵住花结那一头的张家小姐张蕊娇,他从未看清过的闺秀,他的妻。

坐床撒帐,交杯合欢。合欢香的浓甜气味充满了整座喜房,一对一人高的紫铜烛台上红烛高烧,伴随着椒墙上动荡的、随后渐渐平息的影,烧得矮下来、矮下来,积满了一挂挂的烛泪,红若凝血。

垂覆着层层鲜红锦幔的万代葫芦五进婚床中,乔运则爬下来,寸缕不着地在地平上坐低。身后的床内传来少女酣梦中的轻细呼吸声,平心而论,那算得上是位诱人的小新娘,清纯温婉、娇憨喜人,对于任何一位忐忑的新郎倌都无异于天上掉馅饼。但乔运则却无惊无喜,只带着一颗不快不慢的心说出该说的、做下该做的,万千的旖旎皆是做戏——活活像一个娼妓。

念及这个词,乔运则的手就不自觉地触上了胸口,那条破旧的假玉坠仍拴在他颈下。他用指缘拂过红丝绳,掌心扣起了青石坠,随之他的唇就嘲讽地向上拔高了一寸。他知道,张延书自许婚的那天起,就暗中派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由于他有“前科”。他老老实实地每日待在翰林院,由订婚到今日成婚禁欲了整整一年。但这些本也无所谓,反正跟自己的右手,或跟任何其他的女人在他早没有丝毫分别,既然他心中的爱人已与世长辞,那个说着什么“叶公好龙”的奇谈怪论的女人不过是具疯癫的、恬不知耻活下去的行尸走肉,是他尊严上的疮口。天知道,“尊严”这个词对一个错生成下贱种姓的王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可以牺牲掉所有为人的尊严去换取尊严,如同他牺牲掉此生的挚爱,以换取一个无瑕的永恒。

漫天的神佛见证,他没在说呓语,他说的是真理,这就是他海枯石烂地老天荒的、爱的真理。

“青田……”

乔运则喃喃,握住坠子的手筋络暴起,两道热泪滑过他仿如石雕冷硬的面颊。在人生中最为喜庆的新婚之夜,他一心悼亡着他死去的爱情。

蜡炬罄尽,红色的一切陷入了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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