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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4_第十四章 望吾乡_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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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夜浓无尽,如一壶老酿,饮下去,便有一剑苦辣直穿过腑脏。似乎只醉一场的辰光,晨光已至。欲曙未曙的长天上,经过南飞的大雁,飞越了苍山莽被,在山间的一栋孤屋上萦绕几匝、长鸣数声而去。

雁叫过后,接着响起了叩门声,声音很轻,轻而短,但门几乎是应声大开。出现在门后的是周敦,身后相隔丈把则是满面狂喜的青田,她手扶莺枝撑身而起,未及移步,已迟疑地收住脚。她瞧见周敦的背影朝后踉跄着,忽地跪下去,“奴、奴才、奴才参见——,奴才参见圣母皇太后……”

再往后的话青田听不到了,她耳朵里开始有尖促的血鸣,眼目所及处,是门外的一株红枫,红得刺人盲目。

等她再次能够听、能够看的时候,她听见对面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冷冷地道:“他不会来了。”她看见一只金匣子,一只铺满了缠枝莲花的金匣子,摆在面前的乌木桌上。青田知道桌子尽头那覆着一幅轻纱的女人就是周敦口中的皇太后,但她对她半分也不关心,她唯一关心的就是眼皮底下的这只金匣。她直勾勾地盯着它,一夜未眠的两只眼布满了血红的蛛丝。

深黑的面纱的经纬后,喜荷则目不转睛地盯着青田。她从未见过这女人,可她和她却如此之亲密,有多少个昼夜,如一名对爱郎相思成疾的怨女,她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地想着青田:想象着她的唇、她的眼、她双颊的颜色、笑起来的声音、她清晨吻起来的味道、深夜里两腿间的湿热……就是这些,将他从自己的手中夺走。这名叫青田的女子,是一尊被她詹喜荷高高供奉在仇恨的祭台上的神,神像的容颜永不落实,若隐若现在信仰后——直至此刻。同时受到膜拜与诅咒的偶像走下了神坛,就坐在这一张长桌的另一端,每一根线条透彻入微。然而正如一切偶像之坍塌,喜荷大失所望。

这就是段青田?

不错,是个十足十的美人儿,连明显的憔悴与累赘的腰腹也无法掩盖其天生的眉目如画、清丽娟秀。可她应该远不止这样,她应该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异光,是在那光幻氤氲的花国中生有着三首六臂、五色璎珞下露出一对大乳房的妖冶淫神,而非面前这像个显宦小姐,像个豪门主妇,甚至像个最庄严的寡妇,唯独不像个妓女的少妇。

喜荷简直不能忍受这失望了,连语气也变得异常生硬,“这个,他托我转交给你。”之后,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女人伸出发抖的手,空悬一刻,揭开了匣盖。她看到那女人先是往匣中怔望着,手就揿住了胸窝,上不来气似的哮喘着,浑身抽搐;别在她发间的一枚凤簪徒劳地空振着金丝软翅,终不得逃出生天。

喜荷冷眼旁观着青田,像旁观昨夜的自己——

就在他对她做出那手势后。

她血热的双目欲哭无泪,“你是真的……?真的……?你……,我、我知道段氏有了身孕,假如她不是怀着你的骨血,你会不会……”

她这句话还没问完,齐奢就笑了,他笑着低下头左右摇了摇,而后微扬起下颌,举目直迎她,“你还是不懂,你永远也不会懂。”

并不是他的言辞,而是他的笑,那说不出是什么含义的笑,彻彻底底夺走了喜荷心底的最后一丝软弱。她的脸变了,拄在膝头的手收缩成一团。就在这一刻,身后传来了“嚓”的一声刺响。

乔运则自靴筒里拔出了短刀,在手背上擦了两擦,“太后,那就成全了摄政王吧。”

“喜荷!!”

她浑身一震——齐奢突然大声唤她的闺名。为了他这样唤她,她曾怎样地恳求乞讨,换来的永远是拒人千里之外的一声“太后”,何以在最后的时刻,在她亲手将他送上覆亡的时刻,他会这样本能地、亲昵地唤她,仿佛她还是那个一心依恋而信赖着他,也随时准备让他信赖的好女子。她瞅见齐奢的脸都急变了样,后牙明显地一鼓,“别叫这脏东西碰我,答应我,即使我死后,也不许他碰我一下。”他的眼皮上下颤了颤,似一支将熄未熄的风中之烛,“看在你我往日的情分上。”

乔运则清隽的脸庞全然变形,一手擎刀直逼而上,“死到临头你还——”

“住手!”喜荷断喝。她身体里那早已死去的好女子,原来只消他一唤就香魂渺渺地复现,对他,这女子从不忍说个“不”的。喜荷向上翻开了手掌,接过乔运则无奈放入的刀。她先站起身退两步,将刀握住一时,就朝前抛落在齐奢脚边。

他用扣着锁链的手抓过刀,似乎在品味最后的生命一般,安安静静地、专心致志地呼吸了一刻,就把刀尖对准了仍在呼和吸的自己。喜荷不知齐奢在想些什么,她只听到他低低地哼起了什么曲调。调子中,有风、有河流、有星光和雪山、有谁的一对手,还有深情相视的眼——这就是她能听出的所有了。

曲子到一半时,徐徐地停下来。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齐奢将嘴角往上抬了抬,插落了刀。

喜荷一下子别过头去,甚至需要躲藏进乔运则的怀中,死命地抓住他,仿如在剧痛的洪流中抓住一根浮木。她听见血流的声响,闻见了浓郁的血的气息,她觉得淌血的是她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一股股淌尽,只剩下一个庞然的空洞,拿世上的所有也无法填补。喜荷终于回过头时,景象已惨不忍睹。齐奢并未完全断气,还在当地痉挛着,就躺在红河般的血泊中,双目半开,经历着难堪的、没完没了的痉挛。

喜荷不忍再多看,一转头,结果就撞见了乔运则的眼神。她从没见过谁有这样的眼神,是一只食腐动物,阴森而又狂热地盯着濒死的猎物,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大餐。喜荷被一股子喷薄而出的狂怒攫住,她想到乔运则曾给她的,他的那些手、那些舌头,那肉欲的所有此际都让她无比地恶心,她有过的最美好,全是地下这胸前有个血窟窿的人给她的。这个人什么也不用做,只用把他傲慢的双目在她这里停一停,她就会跪下来吻他的脚。

这是爱,这从来都是爱。喜荷神智迷乱,欲癫欲狂,她想扑上去抱住齐奢,想把自己活蹦乱跳的一颗心挖出来塞给他,可是她的心呀,她的心也救不回他了,她的心在跟着他一起抽搐着垂死,像一

块砧板上的红肉。她绵长的凌迟,从未结束,终告结束。被杀害的痛苦令喜荷满头满身滚沸着仇恨的铁浆,充血的红瞳四面乱扫,寻找着凶手。她声竭力尽地喊起来:“全福!全福!”

守在帐外的全福应声撞入,因主人嘶喊的惨烈,早已在手中持握了一把出鞘的匕首。喜荷退开了半步,白皙的手腕与手指细长欲折,蔻丹猩红,如一颈剧毒的丹顶鹤,对准了乔运则。

“杀了他,全福,给我杀了他——!!!”

乔运则刚刚骇异地瞪大了双眼,就已被全福猱身而上,扎中了后心。全福的动作是这样流畅而熟练,因在他白日与黑夜的梦中,他已把这个动作习练过千百遍。这是机不可失的、你死我活的夺宠之争,一个女主人身边,只能有一个好阉奴。

乔运则倒下了,一个贱民,一个王子,一个一生都在用自毁尊严的方式追寻着尊严,在试图躲避命运的路上撞见了命运的疯子,就在最痛快的复仇后,被复仇。他躺在了宿敌齐奢的五步外,甚至比齐奢更快地停止了一切生命的迹象。

无穷的泪瀑后,喜荷望向地下齐奢仍半开半闭的、涣散的两眼,不知他是否看到了这一幕。她愿他看到了。她替他报了仇,他不用再担心那脏东西,会是她,一会儿亲手为他合拢眼皮、洗净污血,亲手把他的信物交给他的妻子。

现在,她的使命完成了。

喜荷最后看了一眼青田,就面无表情地提起了沉重的裙摆,起身离去。她走出很远,才隐约有声音自背后传来,无法形容的,活似一头母兽的低吼。然而这并不曾打乱喜荷的脚步,她优雅地、一步也不停地向前走着。这不是她选择的路,她的路,本该是执手相伴、鸟语花香,而非这样一条金茫茫、孤荒荒的逼仄天梯,她形影相吊地攀爬着,既没有爱人,也没有敌手——也许,这正是她自己所选择的路。喜荷的心中非悲非喜,空无一物;是一座广阔浩渺、千门万户,却只独守着一位空盼杳杳离人的、女子的孤城。

喜荷的身影去远了,一天风色间,晴曦散晓烟。

寂寂的空房,青田扭曲着、颤抖着,呻吟,嘶吼。她感到腹内出现了地震般的胎动,随之,泪水终究倾出。有一整片的汪洋由离恨天漏下,冲向他和她亲手筑建的、朝朝暮暮的一切。如城池之坍塌,似国度之覆灭,前盟未了,残缘分崩,过去与未来瞬息间被现在冲垮,什么也不剩,除了——青田向桌上的金匣伸出手,手在抖,抖得快将她自己震碎——纵使在现实的废墟、在死亡的彻底抹煞与空白里,他还是骄傲地,给她留下了什么。一份空无一字、却万语千言的遗嘱,一件曾与她日夜厮磨、须臾不离,她却从未亲眼一见的遗物。

一束光柱摇梦成烟,穿窗而入,正投在匣上,匣中是一颗新鲜而血红的、男人的心。由心脏的大小,可以清楚地推断若那男子握起拳,拳头的大小,也就知道那拳头展开会是怎样一副宽大有力的手掌,掌中的纹路百转千回,是一个故事绵延的伏线。

这故事,就在这已全副敞开的金匣里,如在一部打开的情书中,无声而低回地,自己,将自己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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