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倌人照花被重新穿起了衣裳送去后楼,段二姐也算是白捡回了四百银子,高高兴兴地叫人替照花洗了身,又把黄酒、红花、桃仁、苏木等行血之药与她服下。照花尽管伤重,却也不曾动得筋骨,因此将养了两天已行动如初,再见到二姐如羊见狼,说什么是什么。二姐见照花学得乖巧,也一心栽培她,得了空便与她宣讲些娼家的魅惑心术,只等她身体一痊愈就接客逢迎。
青田虽替照花抢回了一命,但事了无痕,连探望也没有探望过一回。这一天中午,照花却主动请见。青田才陪了裘御史裘谨器一夜,端的是半句话也懒得再说,只吩咐暮云道:“她若是来谢的,告诉她不必。”
暮云转去一趟,回来笑说:“这小倌人倒有些意思,说谢也要谢的,却不是专为道谢而来,另有衷情求姑娘一听。”
青田的上身单穿着贴肉的小袄,正坐在床头给琵琶换弦。她叹声气,把绕在手内的一把乱弦扔开,“带她进来。”
照花进了屋,她身着白瓷色衣裙,外头罩着一件明绿的纱比甲,比甲的领口绣有一圈纷纷柳絮。青田记得这比甲是惜珠以前穿过的,套在照花的身上略显肥大,人偏又那般地纤薄,还带着病容,瞧起来益发惹人怜惜。照花叫了声“姐姐”,就弄着手不再往下说,只把两眼左右地撩动;弯而长的眼几乎从鼻根直开到鬓角,似一株凤尾蕨上对生的叶子。
青田于是摆摆手,叫屋中的几名大小丫鬟尽数退出。谁知门帘才放低,照花竟也“嗵”的一声低身委地,连拜数拜,“姐姐,好姐姐,多谢姐姐的救命之恩,只求姐姐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放我离了这里吧!求求姐姐,姐姐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不敢忘,我若得脱虎口,必定供奉姐姐的长生牌位,一辈子替姐姐吃长斋,保佑姐姐长命百岁、多福多寿,求求姐姐……”
青田见状倒也不惊讶,只随手自枕边摸出了一块百色丝绢递过去,“有话慢慢说。”
照花接过手绢拭了拭鼻眼,一声一抽,“姐姐,我本是山西大同人氏,今年十四岁整。去年我爹爹妈妈出门拜庙,不想路遇强人害了二老的性命。我孤身一个女孩儿在家,只认得一个舅舅,就前去投奔了他。偏舅舅又惹上了官司,舅妈说,须要千把的银子打点官府才救得出人来,家里拿不出这许多,问我愿不愿意舍身。我本就寄人篱下,话说到这份上哪儿还容我肯不肯?没几天舅妈便找了媒人上门来,我想着,拼着与人当妾当婢,能救得了舅舅一命也算是我的造化了,于是顾不得出乖露丑,随人家看手看脚,叫我作诗我就作诗,叫我弹琴我就弹琴,就这样卖了百十银子。分明说得好好的,是把我卖给京城的一户员外家做小妾,谁知竟拐到了这里来!姐姐,我本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如今背井离乡、无亲无故,这里的男男女女又个个凶似狼虎,只有姐姐你一人是菩萨心肠,好姐姐,我不求着你还求着谁呢?只求姐姐发发慈悲,放我走吧!就是死,我也断不肯做这里的勾当!……”
照花惨无天日地哭下去,青田听在耳朵里只是钝然。她记得自个刚被卖进来的时候年岁小,什么也不懂,只是突然不见了娘亲,心里怕得很。后来天天与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从早到晚地习字学唱,困得倒头就睡,又在打骂中揉开眼开始新一天,日子倒也过得快。有一天终于明白了将来要做什么,也不觉怎样,仿佛是一直走在一条荒无人迹、兽嗥凛凛的路上,走到了尽头看见横尸与鲜血,自不会讶异到哪儿去。但眼前这女孩,十四岁,原就能写会画、吟诗弹琴,家境不会太差,该是老父母的掌上明珠,半生都被粉墙、绣阁、秋千架保护得好好的。她无瑕的脚掌几曾被血污沾染,亲自走一段蛮荒的人生路?
故此照花所有的悲恸与恐惧,青田都懂得。
只用一个字,她就打断了她的哭诉:“好。”
连照花自己也被青田的痛快呵傻了,呆呆地跪在那儿,还只打嗝似的抽噎着。
青田已站起身来,伸手从衣架上捞了件枝叶旋绵的纱衣穿起,一颗一颗地系着祥云纽,“起来,我带你走,起来呀。暮云!暮云,你叫外头备车。妈要问起来,你就说照花妹妹跟我出去走走。”
六月初的天气正熬人,四处是白花花的热浪。车夫听见青田这时外出,又听她亲口说出那几个字,极其讶异,“姑娘,好好的去那地方做啥?”
青田将手内的真丝菱扇半扣在脸边遮挡着阳光,由扇下只露出一根细直的银丝耳线。
“让你去就去。把曹旺儿叫来押车。”
怀雅堂除了段二姐就是这位大小姐,车夫哪有胆量同她较劲?转身就叫了曹旺儿来。曹旺儿是护院,一身体面的黑短打,腰勒绸巾,人也是又粗又壮,见了青田却缩腰缩肩的,“青姐儿出去?”笑呵呵地便四肢着地趴去了地下。
车前还侍立着一个小鬟,青田搭了她的手,脚往曹旺儿的背上一蹬便上了车,又叫照花也上来。
照花眼瞅着曹旺儿鼓囊囊的脊背,只不敢伸脚去踩,曹旺儿抻头一笑,两手把照花的膝盖一搂就将她抽上车。照花被蜇着了伤处,疼得“啊”一嗓子,已被车里的青田挽住了挨肩坐定。曹旺儿跃上了车帮,车夫一挥鞭,一头足有五尺高的大骡子抖了抖项下的红缨,阔步而出。
骡车的车厢两侧开的有纱窗,窗外支着遮阳的蓝布,垂着黑绸子飞檐。一路上,青田光盯着忽忽飒飒的飞檐,手摇丝扇,只字不吐,满车里就听见斜插在她盘髻后的嵌珠流苏“哗哗”的振响。照花几次欲问什么,又胆怯地把话吞回。
车子直奔崇文门的方向,一头就插到了东城根。三拐两拐,穿入了一带杂街小巷。
照花只觉道路越来越不平坦,把车颠得厉害,接着就看青田在身边拿扇柄一捶厢壁,唤声“慢走”。话音才落,车速已渐放渐缓,忽闻得车外有谁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
“哎,来了个坐车的,来了个坐车的!乖乖,有年头没见过这么俊的车了。”
“瞧瞧这骡子,正经的大西口野鸡红,再瞧这一身雪亮铜活儿,敢情大贵人来了!”
“车这边停、这边停,这边有荫凉。”
“赶车的大爷,您这拉的是哪家的公子啊?”
“车里的爷,您别脸皮薄啊,下车咱慢慢看,保证您恨不得长出第三只眼睛来!”
“是啊,大热天的闷在车里多不适意?您老下来歇歇脚,高抬贵步到咱家一坐。”
“爷您留步!大老黑,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窗户眼儿透透气,让车里的爷也开开眼!”
“对对!快,把咱家的窗户也打开,爷您往这里瞧!”
……
照花听男男女女的在车下乱喊,也不知是到了哪里,害怕得簌簌发抖地望向青田。青田只将扇面往窗口一翻,示意她朝外看。这一看不打紧,照花差点儿就魂飞魄散。
只见车子走在条脏兮兮的土路上,路两旁栽着两溜又矮又破的平房,每所房前都高挑着一条市招,上头写的不是“醉生室”,就是“梦魂香”。房子全有一扇向街的纸糊大窗,窗内是一间小厅,厅堂里竟有一群一丝不遮的女人,统统光屁股坐在长条凳上,窗一开,争先恐后地涌向窗口,“爷,挑我!挑我!”“爷,我叫小翠儿,您打听打听,这街上就属我功夫好!”“哥哥,哥哥您下车来,妹子等你等得眼皮儿直跳!”“相公您露露金面,瞧瞧我这一对好奶子!”“爷,爷,我前头后头都能来,胳肢窝子都能伺候得您舒舒坦坦!”“我是新出道的,我的鱼口比乳酪子还嫩!”
……
烈日当空直射,隔着层蝉翼窗纱,照花模模糊糊地望见结队的、成群的、无数的女人,如一群疯狗抢一块肉般飞扑在窗口,同时又把她们自己像一片悬在狗嘴跟前的生肉那样抖动着、摇晃着。每一所房屋的每一扇窗全被这白花花的肉堆填满,而前方的窗户还在随车子的行进一扇接一扇地打开。
路西的一间屋前立着个赤膊的斜眼汉子,他把两手扎在空中跳脚大喊:“朱妈,把门开开吧,叫爷看得清楚些,我们家货好,叫爷看得清楚些!”
另一个头皮上涂着些煤灰的半秃婆娘两手一掀就推开了门,如同有钱人家宰完了鸡鸭,将鸡屁股之类的边角料成盆泼掉,门内呼喇喇地泼出了二三十件胳膊、乳房、屁股、大腿……这些女子似乎就只有一块块零碎的躯干,脸长得什么样完全看不清——她们压根就没有脸。挺胸撅臀,乱抛着腰肢立在骡车前,跑来骡车边,拿手朝车厢上重拍着,“爷您看看我!爷您要了我吧!”
照花猛一下把脸从窗边弹开,坐在外面车盘上的曹旺儿坠着两手猛拨一气,“让开让开!都他妈给爷让开!”曹旺儿是练家子,这一喊有如钟鼓齐鸣,一条街霎时间静了一静。随即有一条活像被捅烂的嗓子,伴着门沿上的土布招简陋又热络地扬起在闷热的风中,“哎哟喂!旱天旱地的,一见着位龙王爷,大家的规矩全忘了不成?都按着章程,一家一家来!”
这头还没嚷完,那头又传来一声暴喝:“嘿你个小婊子,跑?我看你往哪儿跑!抓住她,给我抓住喽!他妈的臭婊子,让你跑,大爷我让你跑!跑啊?你倒是跑啊?”
是方才门户大开的那一家,有个女人逃跑又被拖回来,让一个男人的千层底鞋子重重地踹着肚子、胸口、脸,而她只是在地下翻滚,竟叫也不叫一声。其余的裸身女子全蓬头垢面地立在原地观望,中有两三个面对着骡车搔首弄姿,岔开了大腿,把手伸下去揉着,如鬼怪,如禽兽。
车仍缓缓地前行着,车中的照花紧闭了两眼,一把扯住并坐在一旁的青田,“姐姐、姐姐,做什么带我到这里来?”
青田的人在被车身不断地摇晃着,神色却不动不摇,视之等闲,“这条路走出去,你就是自由身了。”
照花一个劲把头往她的肩后藏,上下牙打颤道:“姐姐,换一条路,我不要走这条路,我不要走这条路!”
青田抄过另一条手臂将照花的两颊硬生生扳起,直直看进她眼内,“你真不要走这条路?”
照花的脸被掐得变形,却仍鼓着嘴不住地小声祈求着:“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青田放开她,抬手又往车顶上敲两敲,小指上的银盘金丝甲套击出了清洌的微响,“调头,回去。”
赶车的技术精湛,窄窄的道儿上一拉缰,车身就险险地擦过了房檐直顺着原路加速飞驰。外面一下子炸了窝,“嘿!怎么又走了?”“爷爷,您不再瞧瞧啦?我们后院还有个鲜货!”“哎,还没看完哪,这后头还有哪!我们家,我们家!”“他妈的,玩我们是吧?”“大中午的,不成您是上这儿遛食儿来的?”“想是那小脑袋没进过红门开荤,是吃素的吧!”“看了一整货,车也不下,真当你是皇帝老子选妃呢!”“坐着这样的车,您跑咱们这儿干吗呀?趁早槐花胡同去吧您!”……
纷纷籍籍的谩骂一刻间就已被抛远,唯剩车铃阵阵,清脆入耳。照花逐渐又觉出了大道的平稳,反而更显得惊恐,“姐姐,你不是放我走吗?怎么又往回去了?”
青田扭转脸,微暗的车厢内,如有一口龙泉剑贯于她眸内,宝光森森,锋利直指人心,“照花,你父母双亡,只有舅舅可以投靠,舅妈卖了你出来,你回去,一样再把你卖出来,你不回去,偌大的一个北京城,你举目无亲,一个女孩子家打算往哪里走?你走到哪里,我想都不用想也知道你会遇上些什么,老天爷给了你这样一张脸,你这辈子能遇上的无非只有男人。男人不会娶你为妻,因为你既无媒妁,又无嫁资,‘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你也原说是卖与人当妾,可你知道什么是妾?妾乃‘立女’,哪怕你亲生的儿女也不能唤你一声娘,他们坐着你得站着,他们是主子,你是奴才。丈夫的官衔尊荣与你毫无干系,族中的婚丧大事一概不准露脸,死后不能合葬,牌位不入宗庙。且不说多少的大房太太凶蛮残妒,叫你竖着死你不敢横着死,就是那面上看着有容人之量的,十个有九个也不过是假贤假惠,一得着机会便赶你出门。倘若连妾也不能做,那就是为奴未婢。婢女不仅睡迟起早,而且得时时苦工不辍,一个不留心便有痛打痛骂,略有几分姿色的非但难保清白之躯,遇上了厉害的主母必往死里弄,或等着失宠,照样送出来卖给人伢子。然而为妾为婢也算是好的,依我看,你遇上的男人保不齐是个游手好闲之辈,甜言蜜语地哄了你去,玷污了你的身子,再转手把你卖回风月场。
“北京的风月场,大的有三处。一处就是槐花胡同,一处叫帘子胡同,其间以优伶相公居多,还有一处就是方才经过的‘窑子街’。槐花胡同是全北京最好的地望,紧挨着棋盘街、富贵街——出了皇城就是棋盘街,而朝廷的吏、户、礼部,宗人府衙门,门全朝着富贵街开。槐花胡同的女人披绸挂缎、穿金戴银,新兴起什么妆扮,宫里的妃嫔也要跟着学。你住在铺金的绣楼上,睡雕花的拔步床。要上你的床,男人得先开盘子、打茶围、做花头、替你置头面衣裳、办皮货珠宝、买家具铺房间、拜白眉神、点大蜡烛……数十道手续,千两的黄金,来来往往,繁琐调情。窑子街的周围是铃铛大院、箭杆胡同,住在那一带的不是匠役就是流民。窑子街的女人就像你才看见的一样,从早到晚身无寸丝,来了客,不管是什么臭鱼烂虾也要你争我夺,见头一面就迎去屋里,一天多了接十来趟,少了也要接三四趟客。土话管这叫‘打钉’,打一次钉二十文钱,全被龟子鸨儿拿走,吃窝头馊饭,睡光门板。槐花胡同与窑子街,干的是一模一样的事儿,可一个是羊脂白玉天,一个是猪血红泥地。”
青田略一顿,口吻仿似是瘦金体的收笔,撇如匕首,捺如切刀,“照花,你今天从这车上下去,若碰上好心人收你做妾做婢,纵使千苦万难,跟皮肉生涯比起来也算是幸事。可普通人家的妾婢好歹还有个娘家,有几个兄弟,你孑然一身而年少懵懂,亲人尚且骗你害你,外人的真心假意你又如何分辨?怕只怕与人做了一回妾婢,到头来还是沦落在烟花巷。而你可知等你转过两三手、挨得五六年,再想重回槐花胡同——?痴人说梦!唯一的下场就是窑子街。是你自己亲口说‘不要走这条路’,我才带你回去。你想好,若真不愿回去,我身上还有些散碎的银票与你做盘缠,天高地阔随你去闯荡,来日是福是祸,因果自尝。我晓得怀雅堂是十八层地狱,可我只见过三十六层地狱,没见过人间,没有更好的出路给你。”
这一席话,一个个字,每一个都似一丸冰雹,在六月的炎夏里劈头砸来,砸得人皮开肉绽、粉身碎骨。照花怔怔地瞅着青田,惨色如霜结。她抽啜着、抖动着,而后就一头扎进了青田的怀内,失声嚎哭。
“姐姐,姐姐,我的命咋这么苦啊!”
在车行的颠沛中,青田始终是面色无澜的,“别说自己的命苦,你瞧方才的那些女子一样是爹生娘养,谁知有什么转折遭际,竟至活得连牛马也不如。而就算如此,也会有贫不聊生之人,羡慕她们至少日有所食、夜有所寝。”她一手在照花的肩头拍一拍,重复道:“别说自己的命苦,你没见过苦人。”
青田无关痛痒地劝说着,这慰耳的字词又哄得过谁呢?反正哄不过她自个。她只知道,恨到了极处,恨不能天涯海角地揪他出来一剪一剪捅死他,一转念,又想他薄薄的嘴唇,笑起来那样地纯真和好看,直想得发疯。每一夜的明月都高悬在故国,不堪回首。她在月下张着眼,在另一些男人身边,那甚至不是一对失眠者的眼,而是死者的双目,死不瞑目。
事到如今,她只等那个人,等他用他残酷而端严的力量,仿佛一只收殓师的手,把她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