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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4_第十三章 剔银灯_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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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接下来几日,两位太医尽展平生所学,开方调治。齐奢却只是昏昏沉沉,偶然睁开眼,目光从眼前的人与物上不着力地滑过,又闭起——那样子就像是个困倦已极之人,除了睡眠,深不见底的睡眠之外,什么都不需要。

而青田则正好相反,仿佛在这世上她最不需要的就是睡眠。她成日成夜地睁着眼,替齐奢喂药、喂饭、擦脸、按摩、翻身、剃须……或仅仅是一眨不眨地守着他。吃饭的时间,她也就在床边草草地拨两筷子白饭、喝一口参汤,几乎是粒米不进、滴水不沾。不管谁劝她好好地歇一歇,她一概不应声,最多转过两只黑洞洞的大眼睛,眼神直接看到人背后去,“哪儿歇不一样?我就在这儿。”抱臂在病床边趴一会儿,随病人最微小的一个动作或稍重一些的呼吸即时惊醒。

第三天的凌晨,青田忽一下从迷迷蒙蒙中坐直,把上身倾进床里去,“三爷,三爷你怎么了?三爷!”

周敦也立即从床尾惊跳起,展眼一张,见齐奢依旧人事不知,头却在枕上使劲地向后仰去,嘴大张,喉咙里发出极滞重的吁吁的喘声,浑身抽动。周敦一看,由不得心惊胆战,“爷,爷您这是怎么了?太医!太医!”

晚上轮值的是方太医,就在外间待命,一听到呼叫就推门赶入。见到这景象也是大为惊骇,忙跪去地下,扯住了齐奢的一手切起脉来。

“王爷的脉象,关脉尚有后力,但是寸脉尺脉不实——”

“这关口你吊什么医书!”周敦大怒,连连地跺脚,“只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命门之火不能发散,痰壅气塞上涌咽喉,王爷重病之际体气过弱,吐之不出、咽之不入。”方太医加快了语速,手也跟着抽开了医箱,“卑职马上为王爷施针,刺天突、内关,豁痰开窍。”

一番施救之后却不见好转,反见齐奢抬起了双臂,软弱无力地在胸前又抓又挠,似乎想把胸口扯开。青田与周敦在一边愣眼瞅着,心急如焚,眼看随时间的流逝,齐奢的呼吸越来越浅促,脸色由潮红变成了一种发青的深白色。青田再也忍不住,扑倒在他身前痛哭出声:“三爷!三爷!”

齐奢的胸膛激烈地起伏着,人竟一下子打开了双眼,眼底是茫茫的震怖与黑暗,直勾勾地正对着青田,一瞬不瞬。青田一把紧握住他的手,双唇乱颤,“奢……”

下人们全听见动静疾趋而入,许多杂乱的脚步里,仍可以清楚地捕捉到齐奢嗓子里的喘声,就似是一条湍急非常的河流被挡在一扇门背后。外间的自鸣钟“叮当叮当”地敲起来,每一下都漫长无比。齐奢的动作开始渐趋停止,喉间的那条激流缓下去、沉下去,青田眼睁睁地看着淤泥填塞住他的眼。太医阵脚大乱,哭叫从四面断断续续地升起,青田死攥着齐奢的手,陡

地打了个冷战,调目睇住了还在捏着毫针乱插乱转的方太医,“是不是痰吐出了就没事了?”

方太医一脸的蜡黄,“嗯?”

“是不是?!”青田的声音似乎是从丈高的地方直接砸落在地,震得人脚底都发颤。

“是!是——”

第二个“是”字还未收尾,便见青田扎猛子一样俯过去,两手捧住了齐奢的脸与他双唇相贴,极力地嘬吸。恰在此际,刘太医也冠帽不整地冲了进来,一把就将齐奢抽推着坐直,在他背后拍打推拿。

很快,就有“咔”的一声。青田的头向后倒了一下,拧过了脸来,一手扣着咽喉连连地咳嗽,咳出了一口浊痰。那扇门被撞开,河水流动了起来。齐奢的呼吸声畅通了,脸上也涌起了血色,他重重地长吸了几口气,瞳仁昏蒙地左右晃动几下,就又失去了知觉。刘太医轻扶着他重新躺下,方太医已是汗湿重衣。周敦一手扶着床柱,一手摁在腹部,像挨了一记老拳似的半弓着腰,不住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莺枝含泪在目,捧上了茶杯和漱盂。青田吐掉漱口水,一手掩嘴望向床上的齐奢。

她的神情并不像刚刚救了他的命,反而像一个即将在风浪中殒命的人抓着海面上的最后一根浮草。她就这么用眼神死死地抓着他,一刻也不放。

经过这一次,大家更是片刻也不敢掉以轻心,随时都有好几双眼睛监视着齐奢的一举一动。平平顺顺到了第五天中午,青田又是只在床边喝了一小碗米粥就算午饭,却叫周敦、莺枝和琴盟几个下去吃饭,“你们不要急,慢慢吃,吃过了眯上一会子,叫琴语她们进来换你们守着就是。”

琴语、琴素、琴画三个进得屋来,新往炉中添了些香料,便各自默坐。暖香混杂着药气,沁得人眼目酸热。青田把发红发肿的双眼用力地眨两眨,又伸手在两颊拍一拍,探身将齐奢胸前的被子掖紧,随后,她的手就定在了团福密绣的锦被上。大雪是前夜里才停的,仍没有化尽,伴着檐头滴滴答答的融雪声,她听见齐奢在说话——梦话,这是整整几天几夜里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低低地呢喃着两个字,反反复复。婢女们皆紧张得微微发颤,青田的心也怦怦狂跳着,她闭住了呼吸贴近耳去,全神贯注地聆听。最后她听清了,齐奢唤的是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女人:“永媛”。他在唤永媛——他已故二十年的妻。

生死一线,魂牵梦萦,原来是这个人,居然是这个人!青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除每年例行的祭奠外,她从没听过齐奢在任何时间提起过这个人。眼下,她听他一声接一声地唤着,她甚至能看到他那青春早逝的、永远美丽动人的爱妻怀抱他们夭折的幼子立在他梦境的出口,恬然微笑着向他招手。与此同时,有一股疯狂的恐惧攫住了青田,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

,她已一把狠拽住齐奢的手,仿佛要把他从其他人手里夺回来、抢回来。

他并没有醒,但浑身都震动了一下,手掌开始一分分蜷曲,带着些潮热的力气也握紧了她,下一刻,眼泪就从他紧闭的双眼中汩汩流出,似绵延的思念无尽无绝。“对不起,”他的声音有多微弱,其间所饱含的情感就有多么汹涌澎湃,“对不起,永媛,对不起。”

青田就这样任他攥着自个的手、叫别人的名,她明白,其实连她的手也只是别人的。他掌心火烫,她心底却涌起了寒凉的刺痛。青田熟悉这感觉,那些日子,每当她想起那个桃儿时就是这种感觉,每当她想起自己十年的朝朝暮暮敌不过另一个女人的二八年华时,而今,又败给了另一个女人的十年生死两茫茫。那么她这心血凝结的十年,究竟去哪儿了呢?

她咬住牙,等待心底的剧痛一点点散去,那大概用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因为等她能够再一次正视齐奢时,他已又陷入了沉沉的昏迷,但攥住她的手仍紧得筋络偾张,刚硬的面容上两道若隐若现的泪光,是幽魂来过的足迹。青田细细地望住他,在这闪熠着微妙光芒的一刻,不再是一个女人与她的疯狂、嫉妒、偏执、伤痛一起凝视着这男人,凝视着他的,是医者、是父母。当她看到他这样无助而衰弱地静躺在这里,当他壮健如不朽的身躯竟会如腐尸一般凋败,多么崇高的荣誉与权力也无法挽救一分时,他曾爱过谁、他将爱上谁、他身边是谁、心底有谁,统统无所谓。最重要的,也是唯一重要的——青田的嘴角向上卷动了一下,把手从齐奢的掌心里徐徐抽开——就是他活着,以最冷酷而强悍的生命力,来好好地折磨她、侮辱她、伤害她,好好地,活下去。

她将手放去他满是凉汗的额头上轻轻爱抚过,转回了身。

琴语她们因离着稍远些,什么也没听清,正待相询,却见周敦推了门进来。琴语忙搬过一张小杌,“公公怎么就吃完了?”

“随便吃两口,垫垫就得了。”周敦径直往里走过来,朝床里张看,“王爷怎么样?”

“王爷方才发呓语了,”青田从胁下抽出手帕在鼻尖摁了摁,“叫太医进来吧,看一看要不要紧。”

守在外头的是刘太医,进来拿了一回脉,激动得胡须都高高翘起,“自今日,王爷就可以大为进补了。”

青田听过,一下将手帕咬在了齿间。周敦则立时间红光焕发,“岐黄一道素有‘虚不受补’一说,能够大补,是不是好征兆?”

刘太医响亮地往地下叩了一个头,“诸症皆去,不出三天必能‘报大安’!”

周敦把两肩往后仰了一下,还没说出什么来,却听得丫鬟们在身后同时尖叫了起来:“娘娘——!”

如同一根折断的琴弦,青田委地,晕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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