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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4_第十二章 碎金盏_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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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镇抚司都指挥使唐宁来到前,到得更早的是一则从刚开启的禁宫大门内传出的消息:昨夜,少帝齐宏突发急病。

消息一送至北府,齐奢即刻就起轿入宫,却被挡在了乾清宫宫门外,御医出来解释说皇上已服药卧床,须得避风发汗,因此免除一切探视。得到这个答复后,有无数种表情同时在齐奢的脸上盘根错节,看起来,就似乎是什么表情也没有了。他马上由乾清宫折向崇定院,门前业已等候着镇抚使唐宁。

唐宁只在崇定院逗留了半刻钟,即空身而返。但他离去时凛然的脸色与步态分明显示着,一些沉重到不堪负担的什么被他所带走。

少帝齐宏的这场病来得奇怪,亦来得猛烈。先开始不过是伤寒,又转为疟疾,寒热大作,御医束手无策,延过六日,竟至于要降旨征药。包括齐奢在内的许多王公大臣均有药物进献,并请求侍疾。宫里头留下了献药,却对侍疾的请求一概谢绝。在这六日内,再没有任何的外臣见过皇帝。

到了第七天,乾清宫起了一场火。

事情发生在日落时,乾清宫西院的弘德殿突然响起恐急的一声:“走水啦——!”继而就见浓烟滚滚迅雷不及掩耳地弥漫开。宫人们一面奔逐,一面高喊着“护驾、护驾”,把病榻上的齐宏也架出了殿外。转眼间四面八方就不知涌出多少人,穿梭不息地救火。这些人均是一身的内侍补服,又在这样的黑烟与紧急中,也就再没有人顾得上辨一辨他们的脸。

火势并不大,只烧掉了配殿的一角。经过彻查,是一名小太监点灯时失手;肇事者当即被杖毙。齐宏受了惊吓,据说病体就愈发沉重,竟是大限将至。

摄政王齐奢再一次恳请探视,再一次被以“皇上病势剧变,入于昏迷”为由驳回。于是齐奢就静等在北府内,这时候他已经确定,一定会等到自己最不想等到的消息。

携带着消息而来的当然是唐宁。

“卑职大胆,令人纵火乾清宫,方才查有所得。”唐宁夤夜登门,双掌托着一张纸,高举过顶,“这是密探趁火场之乱在乾清宫寝殿内细搜而得,似是上谕的草稿,原文已被皇上毁去,此乃拓印纸本,请王爷过目。”

齐奢接过这张纸打开,即便已知晓差不多会看见些什么,依旧是刚看了个开头,面色就变得惨白惨白。似有无数的黑点子冲撞着眼膜,他一个整句也读不懂,只看见一些片段,血红的,支离破碎地飘过:朕冲龄入承大统,正值政多丛脞……叔父摄政王齐奢始尚小心匡弼,继则委蛇保荣……自恃长亲,藐视皇帝,奸弊百出,窃权乱政……内挟重资而膺重任,外善夤缘而任封疆……种种不法情事,殊难缕述……豺狼其性,蛇蝎其心……着即革去王爵尊荣,开去一切差使……言念及此,良用恻然……是岂朝廷宽大之政所忍为哉?……姑念其前劳,全其末路。

手里的纸张开始簌簌而抖,越抖越厉害。从纸上抬起头来的,转眼已是倍加惨白而震怖的青田。

“怎么会这样?”

就花居外的无数花枝映在窗上,此际望来,皆是森森然的枯爪。齐奢窝在屋角一张大紫檀三角椅里,脸容是这般黯淡而无色,以至于所有触到他周身的灯光,全都自动泯灭。

“‘一碗米养个恩人,一斗米养个仇人’,此话果然不假。青田,还好你在,要不谁能懂我心里现在的滋味?”

那副本软塌塌地在青田的手中垂落,她懂,当然懂。昔日被乔运则出卖的伤痛曾令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当时在身旁劝慰她的正是齐奢,可历史重演的一刻,望着手中这篇把一片爱国忠君染污为窃国欺君的好文章,望着这些既非钢又非铁,却比任何武器都刺人的文字,她却找不到另一些可以做盾的字来替她亲爱的人挡一挡这穿心万箭。她只好把自己挡去他跟前,像环抱一副烈士的骨骸一样,环抱他的头颅。

隔过了死死的静寂,齐奢再一次发声,或者由于闷在她胸口,声音有着可怖的窒息感:“我十岁被父皇送到鞑靼当人质,从那以后,长达几十年,我总是做梦——同一个梦。梦里头,我在睡,睡着睡着一睁眼,就看见父皇提着一把血淋淋的刀站在我床前,然

后我就吓醒了,浑身冷汗。在我被圈禁那四年里,几乎每一夜都会做这个梦,梦里有时是父皇,有时是皇兄,提着刀,站在我床边。他们的刀上全是血,那么多血,多到用世上所有的水也洗不净。”

他顿了一霎,把头从她怀中抬起,整个轮廓泛出一种深白色的幽光,仿似是一个午夜梦回,“甚至直到这些年,有时候我夜间惊梦,你总问我梦见了什么,我如今告诉你,这就是我梦见的。大概我摄政后不久,有一天皇上召我入宫,那阵子他还不满十岁,无端端的,赐给我一幅御笔的‘福’字。像宫里头这些御笔御宝,什么福寿字、春条、对联,大多都是画师先给打出稿子,照着描上去就行了,皇上这幅字却是他亲自写的,他说他写了足足一整夜,足足几百张,这是最佳的一张。果真,他两只眼都熬得红通通的,但我心里头只有厌恶,那几年我一看见那张满是孩子气的脸,就像看见我皇兄,那个夺走我皇位、害死我妻和子的仇人。可怪的是,皇上却总喜欢缠着我,一会儿让我教他打猎,一会儿让我教他打仗,然而这只有让我更厌恶他。我接过他的字,敷衍着叩谢恩典,待要告退时,皇上叫住我,突然用那般怯生生的眼神看着我,对我说:‘皇叔,朕有时候做梦,梦见你拿着刀站在朕的床边,朕醒来很害怕,和母后说,皇叔要杀了朕。母后却说皇叔不是要杀你,是站在你身边拿刀保护你。皇叔,你不会杀了朕,你会保护朕的,是不是?’那一瞬,我有种很奇怪的错觉,我觉着那孩子不再是我的仇敌,而是我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我自己。那些儿时一夜一夜的孤立无助、惶恐绝望,刹那间全都回来了。当夜,我也是一夜无眠,一直想到了天光破晓,我把过去的一切,一点一点想了个遍。以前我总想着,皇兄当初为他这个儿子杀了我儿子,我的儿子就是为齐宏而送命,但那夜我不再这么想了,我在想,就当是齐宏这孩子替我的孩子活了下来。我清楚,没人比我还清楚,对于一个床边总有人提刀盯着他的孩子而言,活着是种什么样的滋味,现在轮到我做手里有刀的那个人,我不想杀了这孩子,我想护着他,如同我小时候一直所希望的,能有个人护着我一样。

“这些年我守在皇上身边,每一天都如临深渊。机衡之地,处处是数不清的诡诈阴谋、险恶风波,多少次我差点儿就丢掉性命。治军、治人、治国之道,我自己从生死关口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看家本领,毫无藏私、倾囊相授,把这拿血汗打理出的太平河山拱手献上,你当我舍得吗?可我一声不吭,咬着牙灰溜溜走人,只当是献给我自个的孩子。我多傻啊,傻透了,那根本不是我的孩子,那是条狼崽子!是那个杀掉我孩子、抄我的家、把我关进高墙里的兄弟的儿子!青田,你只管去我书桌上瞧,我连交回兵权的上书都拟好了,人家却要多送我一程:‘念其前劳,全其末路’——如何全法?高墙圈禁?!”齐奢笑了,笑眼里流出了泪。

青田吓傻了,她见过齐奢伤心,见过他淌血,见过他走投无路的狼狈,甚至见过他为她动情时润湿的双目,但她却从没见过他的眼泪,两道笔直的、寒光闪闪的泪线,割开他面颊。她吓得直将他浓密的眉睫扣进掌心,帮他抹、帮他摁。两手分开时,她的人已不自知地软倒在地下,抽噎起来,“这、这也许并不是小皇帝的本意,一切、一切都只是误会。”

齐奢的面容已恢复了常态,刚毅而强硬,“什么误会为君的不能宣召臣子对质,而要背后放冷箭?”

“那、那既然你提前知晓,事情就、就还有回旋的余地。反正旨意未下,不如、不如你赶紧把那上书递上去,自请解除了兵权,说不定就消了小皇帝的疑心。”

“我手掌兵权,他尚敢如此待我,我若再无一兵一卒,岂不任人宰割?”

“那、那怎么办呢?要不然咱们逃吧!对的,咱们逃。隐姓埋名、天涯海角,总还有条活路不是?”

“逃?凭什么?就因为我养了条白眼狼,自己就得当丧家犬?况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逃多远,逃到哪里?”

齐奢吐出的每句话都是一爿刀锋,直坠而下。而今围绕着他们的,宛若长满了庄稼的丰沃土地,是一片长满了利刃的刀丛。

青田技穷词竭,在他脚下软绵绵地一歪,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是揪的、疼的、似火烧如冰炙的。可,不多时,她却举起了双手,先抹干自个的泪渍,再扶住他大腿,手里蕴满了力气,仰高的脸盘上也漾起了微笑,“那就留下!圈禁,就圈禁吧。跟你这些时候,我只去过你府里一遭,叫人骂了个狗血喷头。我有自知之明,从来也没敢想你能堂堂正正地把我接进门去,今儿我厚着脸皮开口求你,把我接进王府里吧!我知道那大门再不会打开,而我心里欢喜得紧,总算能踏踏实实地陪着你一辈子。吃不饱,不用怕,我从小老挨饿,有好多法子不让你觉得饿肚子那么辛苦。白天你就只管去跑你的圈儿,晚上我来给你暖被窝。有我在,管保把你收拾得利利索索的,不叫你脸上添一点儿多余的胡碴、身上有一件破旧的衣衫,还同今日一般英俊倜傥、纤尘不染。我弹琵琶给你听,跳色目人的胡旋舞替你解闷,我们一块在沙盘上写字、作画,日子总能一天天过下去。没准哪天小皇帝想明白,就放你出来了呢?再或者,他到底放心不下,赐你杯黄封御酒,就算只够一个人喝,我咬断了舌根子随你一起去。你从前跟我说宫里的秘闻,说那些殉葬的皇妃们入柩时,不管生前是多美的人,脸也得拿黄绸子包住,因为走得不情不愿,个个遗容可怖。要真有那天,我可同你说好了,我先走一步,你瞧瞧我是不是笑着的,是不是跟现在一样美。”

齐奢眼中的潮意仍未褪,他垂注着视线,望着自己两腿间拔地而起的一株甜蜜的、情浓孜孜的容颜:整张脸都干干净净地露出,乌发盘起在脑后,横插着两支玉簪花。他抬起手,用指尖抚过这镶有着烛光光晕的面颊,“见鬼了,这种时候,我却忽然记起来那一年,你跪在我脚底下请求替另一个男人赴死的样子。”他静静地含着笑,追忆起最初这女子令他震心的痴情模样,而今这模样就盛放在他自己的掌中,是苦海里的赤金莲花,华藏庄严、万德圆满。

青田秋波盈盈一笑,把脸枕去他腿根上,“呸!那不是个男人,现在不是,那时候也不是。姑奶奶我生张熟魏阅人无数,可认得的男人,只有你一个。”

全副绽开的笑扯直了齐奢上唇的两撇胡髭,“小马屁精该死,偏你嘴甜,爷这满腹邪火可找谁发去?”

青田笑笑地依在那儿,用戴着颗月长石小戒的右手轻抚过他大腿,隔着衣衫触到了那一块马鞍磨出的硬痂,“发火的日子还长着呢,眼前呀,我劝你早做打点。那些个御批御扎、内外大臣们的往来书信,该留的、该毁的,全都得一一理出来。还得提防着那些来抄家的奴才们往你文书堆里塞上几本违禁之书,故意砸坏御赐的物件,好再给你加些罪过,少不得还——哟!我忘了,你抄过别人的家,自己也被抄过家,我嘱咐你,岂不是班门弄斧?”

“那时候那个家是老头子给的,抄了就抄了。现在这个家是我自个流血流汗挣下的,就是为了家里头的你,我也不能再回去蹲那圈院儿。”

青田浑身一震,直坐了起来。她瞧见仅一霎,齐奢一脸的灰心气短已一扫而空,代之以空前的冷厉。对这打仗打惯了的男人而言,身受重创并不算什么,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总得先握紧了武器浴血迎敌。人心的战场,亦如此,更如此。

他字字如烙,刻入人耳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之前你在燕郊被劫,是西太后在暗中指使。这对母子,待你不仁在先,待我不义在后。君臣之道之于我,从不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是‘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什么‘真龙’,什么‘天命’?骗骗旁人还行,我就生在这龙潭虎穴的帝王家,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谁的拳头硬,‘天命’就是谁的侍从。”

只觉一股凉意直蹿上脊梁骨,青田磕巴起来:“三、三哥,你,你该不会是想……?你、你不说皇上突然病倒了吗?可能,可能他并不知情,这也是西太后瞒着他做出来的,你、你可千万别冲动。”

齐奢图穷匕见地一笑,“那小子最好是真病了,要不然,我保证他的病这辈子都甭想好。”

听着这一番凶刁狠鸷之言,青田的担心已不再是为了齐奢,而是为与之为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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