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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3_第十一章 集贤宾_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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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在燕郊绵绵往复,京中也垂落了重重铅云。

拂晓时分,紫禁城浮出了一点一点的灯火,六宫启门。仍是透黑的天色中,慈宁宫穿过了一条匆匆的人影,正自闷头向前,冷不丁横来一声——?“师父,你回来啦!”

赵胜抬起脸,向全福点了个头。

全福下阶而迎,一面问候:“师父,你生病了?昨儿没你在,太后娘娘一整天都不如意,发了好几次脾气,今天这会子还没起,想是又犯了肝气了。师父你什么病,好全了吗?哟,师父你头上这是什么?”一挨近,这才瞧见对方压得低低的帽檐下露着好大一块的白皮膏药。

赵胜搪开了徒弟,伸手摸着那膏药叹说:“真够背晦!前天夜里我在应天会馆吃完饭回家,都到了胡同口了,被几个过路的醉汉给折翻了轿子。我一时压不住火打起来,结果挨了一砖头。”

“什么,竟叫师父你也吃了亏吗?”全福的脸上顿生惊讶,“何方高手?”

“狗屁高手,全是些三脚猫。就为了这样,我才不曾提防,让人给阴了一下。”

“那些人呢?抓来下狱便是。”

“更深夜静,连样子都没怎么瞧清,过路人也没一个,没法子指认,哪里抓去?”

“太可气了!”全福晃着脑袋挥动起拳头,“那么伤得如何?可严重吗?”

几名小监迎头过来,一起向赵胜请安,赵胜随随便便地向他们摆了一下手,“说起来也怪没面子的,当场虽见了血,头脑倒还清爽,正好遇着我们那儿鹤年医馆的一位庄大夫,就住在医馆隔壁,我便随他去料理伤口。怎知才进门喝了两口茶,头就疼得耐不住了,以至于昏倒在人家家里,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我待要入宫,无奈仍头晕得当不得,庄大夫就叫大刘替我向宫里告了病假,又煎了一剂药让我喝了睡下,这一睡又是整整一天。到了昨儿晚上,我才终于能起床,头疼恶呕也好得多了。庄大夫又叫人做了一桌进补的餐饭招待我吃过,留我观察了一个来时辰,确定再没有隐症复发,这才亲把我送回家中,我到家都已是夜里亥时了。”

“有惊无险,有惊无险。总归师父你是个有运的人,就是走背字儿也有贵人相助。要没这庄大夫,一时耽搁了伤情,那可就难说了。我不是危言耸听,以前我四婶的独生儿子同一个城里人起了争执,只不过被那人拿刀把子在脑门上拸了一下,就被打成了傻子。”

“你这话倒不虚,我改日回去一定得备齐财帛好好谢谢这位庄大夫。人这脑瓜子可金贵着呢,就是师父我年轻当拳师的时候——?”

“赵公公,赵公公!”后头追上来一位太监,远远地就急声道,“外头来了一位镇抚司的大人,请您出去看看。”

赵胜是慈宁宫的管事牌子,遇事自该出面。这便剪断了谈锋,回身往外走。

宫门外,就见一黑衣番役垂手肃立,“赵公公有礼,在下奉镇抚司都指挥使唐大人之命缉拿要犯,但须入宫搜查一番。”

赵胜一听,勃然变脸,“放肆!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圣母皇太后就在里头,你竟敢张口闭口的‘要犯’‘搜查’?”

黑衣番役显得愈发恭敬了起来,“公公误会,因有一名江洋大盗潜入宫城,情形险恶,恐危及后宫女眷,故而咱们才紧急搜宫。并不是镇抚司敢擅闯慈宁宫,此举也是为保护两宫太后的周全,慈庆宫就正在接受搜检。”

赵胜“啧啧”了两声,“那你先等等看,待我进去通报一声再说。”

镇抚司搜宫的请求传进内殿时,西太后喜荷还未起身,太监不便入内,玉茗便打了帘子出来问话。一见赵胜,先“咦”地一下,“你这是什么病?”

赵胜略带尴尬地做了个不值一提的手势,“有空再说。你向主子禀告一声,我猜,是不是东边有什么把柄叫三王爷抓着了,得入宫取证,却又不好做得太过明显,只能编出这么个话头,捎带上咱们?”

玉茗拿一指在他额上虚虚一点,“你是和人打架了吧?”

“嘘,”赵胜跺了跺脚,“别让主子晓得。”

玉茗笑起来,拧身就进去了。

殿内锦幕半垂,喜荷病病歪歪地坐在被中,凑着床案低头翻算着几张骨牌。待玉茗这般这般地说完,她手中的牌面正好是左边一张长三、中间三六、右边三长,凑成了一副“铁链锁孤舟” 。她望着这隐而不露的牌象,面露疑虑,“搜宫?”

“是,说不敢惊扰太后,只叫几只细犬在各殿搜嗅一下,怕是有盗贼潜藏。”玉茗贴过脸来,放低了声音,把适才赵胜的揣测细说一遍。

喜荷叹一声:“既是三爷的人,就叫他们进来吧。赵胜回来了不是?叫他去盯着。”

她把几张牌又重新推乱,以一种毫无悲欢的姿态指一指殿角的青鹤顶炉,“再多撒些‘宁远香’进去,我受不得闹腾,叫他们搜完就快走。”

此时,慈庆宫已是中门大开。好几个镇抚司番役牵着猎犬,犬只四处嗅闻一遍后,单静静地耷拉着舌头呼哧呼哧喘。其中一名番役上前来对管事太监吴染点了点头,“并未发现异常情况。打扰之处,就请公公代咱们向母后皇太后赔罪。”

“好说,大家也是恪尽职守,辛苦了。”吴染含笑送客,进入寝殿,悄附去东太后王氏的耳旁,“主子,外头走啦。”

王氏一身掐金满绣的凤衣,两眼也有烁烁的华彩,“好啊,走了就好。你今儿当完值就出宫家去吧,赏你一天的假,该慰劳的人慰劳两句,这次干得很好,三月会试,叫他等着看进士榜吧。”

吴染一眉头的愁思一扫而空,大喜而拜,“是,奴才多谢主子恩典!”

蒙蒙的天际,脸上、手上有一点一点的凉,是雨星子飘落了。

这一边,赵胜也奉命将一行镇抚司番役让进了慈宁宫大门,“你们请吧,只快着些,免得惊动了太后。”

那黑衣头领点点头,“多谢公公,咱们也是公事公办,不得已之处只好拜托您向太后解释。”他身后,四名随从上前,手中各拉着一条血红的山东细犬。头领从手中顺出一块残破的衣角,依次搁去几条狗鼻子前,就起身让开一旁。

赵胜正站在门边做一个嘘声的手势,“你们可轻着——?”

就在同时,几条狗猛然吠叫了起来,跃过高高的门槛,不约而同地朝赵胜与其身后的一班太监蜂拥而上。那几名太监都吓得又跳又叫,赵胜是习武之人,自不惧恶犬,但也难免吃了一惊,“这怎么回事儿?”

狗群转瞬间已被扽牢,头领又忙呵斥了一声:“还不把这些畜生的嘴塞上?”

牵狗的番役们马上自腰间各解下一个竹笼,把狗吻套入笼中。狗虽再不能发声,却依然是圆瞪着玉石色的眼睛,四爪挠地地要去扑赵胜。拽狗的四人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低喝不止,直累得汗都冒出来。

头领赶紧道歉:“吓着公公没有?真对不住,这皇家猎犬性子烈,乍见了生人都是这样。要不公公还是回避一下?免得不小心伤着了。”

赵胜心中也是老大的不受用,把脸拉得极长,“这样子野性难驯的东西们如何进得殿来?你们只在外头搜一搜便罢了,我是没什么,要惹得太后不快你们可吃不了兜着走。”?

“是,是,咱们马上就走,多劳公公了。”头领连赔着不是,只叫几人扯着狗绳在院中草草溜过一圈,就向赵胜告辞,“宫中并没有什么闲人,请转告太后,尽可放心。”

赵胜早已拂衣而去,背影如一花一沙,瞬即就消失。

而此时,东直门的药王庙胡同里,同样有一群黑衣番役呼啸而至,砸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

“你姓庄?是旁边鹤年医馆的大夫?”开口的番役有些微微的龅牙,像是随时会张开嘴咬人。

“是,是,老爷,我就是。”庄大夫缩手缩脚地立在自家客厅一角,与前夜里处变不惊的神气已判若两人。

龅牙背住了两手,踱着方步上前,“前天晚上你有没有见过慈宁宫的管事牌子赵胜?”

“有,有,”庄大夫不住地哈着腰,“前天晚上我出诊归来在路上碰到赵公公,他同几个泼皮起了争执,头上受了一点儿小伤,我就把他带回我这里医治来着,到昨夜里亥初才走,一直都在我这儿,对,在我这儿。”

龅牙立时和几名同伴交换了一个眼色,“你说你出诊回来碰到赵胜,请问你之前诊治的病人姓甚名谁,所居何处?”

“这——?”庄大夫举袖往脸面上擦动着,仿佛哪里有看不见的汗水在滴落。

“既是‘一点儿小伤’,治疗时间何须长达一夜一天?”

庄大夫打了个激灵,猛地抬起了脸来,“我没有说谎!老爷不信,我们家的家仆和赵公公家的长随大刘都能做证,你可以问他们!我真的没有说谎!”

龅牙一见对方的反应,更冷冷地向四方环顾一番,“我不用问他们,该问的人我已经问过了。你在鹤年医馆每月的薪银是十七两,而你这栋大宅所值最少不低于三千两。一个月前,你突然大手笔将其买下,且添置仆婢十数人,光这客厅里的摆设就看起来件件价值不菲,那一座金玉西洋自鸣钟好歹也得千儿八百两吧?我想请问你,你的钱从哪儿来?”

庄大夫瞪圆了两眼呼哧呼哧乱喘,紧接着就“扑通”一声跪下来,拼了命地磕头,“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龅牙把两臂交抱在身前,声调铿然有力:“庄大夫,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

,赵胜犯了一起大案,现已把你供出来了。你若肯讲出实情,还可算将功折罪,若仍假辞包庇,少不得办你一个同谋大罪。”

庄大夫趴在那儿蒙着头,浑身乱抖,声气也呜呜咽咽的:“老爷饶了我,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赵公公给了我八千两银子,说他某日某时某刻会在胡同口受伤,让我届时装作巧遇,邀他来家中急救。前夜他确实受了一点儿皮外伤,随我到家中包扎后就从后门离开了,走之前叮嘱我如将来有人问起,就说他一直在我这儿待到昨夜亥初。我真的只知道这么多了,赵公公去了哪儿、干了什么,我全不知情啊老爷,真的一点儿都不知情,老爷明鉴啊……”

龅牙一伙人不等庄大夫哭诉完,早已扬长而去。庄大夫从地下爬起身,脸上的懦弱惊惶一分分退去,末了,奸笑数声,笑容高深而莫测。

雨意渐浓渐重,天明了。

清冷的雨光穿过摄政王府的层层重门,正中的王道,王者归来。

“王爷已经从燕郊赶回,刚去了和道堂,大人也进去吧。”一道花格长窗下,周敦扑掸着一身行尘,向镇抚司指挥使唐宁点了点头。

唐宁穿过了雨中的丛丛竹与梅,来到和道堂的书斋内。齐奢连衣裳也未曾换过,就在正中坐等。

唐宁见过礼后,即一一地急述起来:“卑职已按王爷吩咐前去慈庆、慈宁二宫,王爷所料不虚,猎犬在慈庆宫全无异状,却反在慈宁宫狂性大发。由此可见,绑匪衣角上的残香的的确确就是慈宁宫的‘宁远香’。此外,那纸扎人的出处现也已查到。这种关节能够活动的纸人是京中一家老纸扎铺子的祖传绝活儿,前一阵有一位客人单单订购了一只彩扎童女,据铺子老板的描述,那位客人自称得了风寒,紧紧地包着脸,看不见长相,但他进店时曾不注意碰倒了两块寿材板子,一举手就放回了架上,力气十分了得,足见是个练家子,就是声音‘尖细得古怪’。卑职记得,三河会馆的店伴也曾特别提及绑匪的嗓音阴柔,其时大家都以为那与其面上的烂疮一样不过是个障眼法,而今想来,疮是假,声音却是真。根据种种迹象,可以断定:第一,绑匪深受慈宁宫‘宁远香’的熏染,因而衣角上留有余味;第二,常日出入慈宁宫的男子,声音又很细,无疑是太监;第三,这太监身负武功,且膂力过人。符合这三个特征的,只有一人。”

不明不朗的雨色下,齐奢的神情暧昧不定,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唐宁犹疑了一瞬,便决然而郑重地说道:“王爷,请恕卑职多嘴,这人只是个奴才,并不敢擅专,定是西太后在背后主使。西太后向来城府极深,知人处事有一套不易测度的手腕。此次之事,乍看出于意料之外,细思却在情理之中。东西二宫一向面和心不和,西太后身为天子生母,名位却在东宫母后皇太后之下,心中不满已久,此其一。其二,早年诛除王正浩乱党时,西太后虽曾与王爷有过同舟共济之义,但王爷数年来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早已有功高震主之嫌,西太后免不了心存忌惮,这一计便是一石二鸟。倘或王爷当真落入圈套,认为绑架段娘娘乃东宫所为,或段娘娘不敌酷刑而亲笔眷抄了诬陷之辞,那西太后就不仅可借刀杀人,藉由王爷之手暗中铲除东宫,更可人不知鬼不觉地将这密信作为杀手锏。若王爷肯安分还政则已,一旦发觉王爷稍有异念,便可出示此信,令天下共击之。想王爷自摄政以来,内除权奸、外戡边乱、夙夜忧心、恪矢公忠,甚至廷臣们屡屡上表恳求王爷延长训政之期,也被王爷一一弹压。如此忠心,天日可鉴,竟还要遭人背后放暗箭,连‘杯酒释兵权’亦不可得。就是卑职想起来,也不禁替王爷毛骨悚然!”

恍若是忽起了一股阴风,齐奢的全部思维都如战旗般在风中卷动着。他的双唇紧闭了一刻,然后缓之又缓道:“最近两天赵胜人在何处?”

“前天夜里,赵胜在药王庙胡同无端与路人发生殴斗,头部受了伤,胡同里鹤年医馆的一位医生恰巧路过,便将赵胜带走施救。直至昨日深夜,赵胜方才回到家中,据赵家家人说,是一直滞留在那医生处。即是说,整整十二个时辰,赵胜都没有公开露面,而能够证明其行踪的只有贴身长随和那位医生。鉴于长随是赵胜自己人,他的话并无多少可取之处。而今日一早,卑职已派人讯问过鹤年医馆的那位医生,他很快就承认赵胜以重金贿赂于他,要他捏造在场证词,其实赵胜早就从他家中离开。而赵胜不知所踪的这一段时间,正就是案发时间。”唐宁顿一顿,语调沉重异常,“王爷,赵胜到底是西太后的心腹,是否要处置?”

齐奢向后靠去了雕椅椅背,眼前又一次闪现过青田的恐惧、伤痛与血泪。两条森然的法令纹在他鼻翼两侧拉开,仿似拉开一出大戏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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