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月隐,长夜逝尽。
新一日是二月二十三,正逢大朝。都说春困春困,丑末就要爬起来上朝的大小臣工是最困的一批人。许多下品官一辈子也只在五拜三叩后候立于午门外,永远挨不到上头问一句话,因此也就偷个懒,辜负早朝事香衾。偏偏这一回,早朝上第一个问题就是:“可有官员缺序?”
紫禁城皇极殿前的金台御幄中,龙椅上端坐着少帝齐宏,鸿胪寺导引官伏地而拜的方向却是东面的另一张宝座。
“启禀王爷,共有三十四名官员未曾参加早朝。”
齐奢身上的一套五爪坐龙蟒衣是纯白地,就更显出微深的肤色。神色却是深浅不辨,喜怒无形,“可有四品以上官员?”
“无。”
“可有事前告假者?”
“有三个。”
“半年内,这三人可有重复告假者?”
“有一个,都御史衙门佥事何绍祖。”
齐奢欲说什么,却又向右手的御座望了一眼,正襟扬声:“请皇上裁夺。”
一身明黄衮服的齐宏面如冠玉,虽看起来仍是个不谙事故的少年人,却十分老道地把头一点,“除这另两人外,所有缺序者一律按藐视朝廷之罪论处,按品杖责。何绍祖降一级留用,停公俸三个月。”言毕,又小声向齐奢征询:“摄政王,朕的处置恰当与否?”
齐奢的眸内微蕴了笑意,“皇上英明。”
齐宏的嘴角立时有如一只幼狮的尾,有自满的上翘,“应习,都听见了?照样传旨。”
司礼监总管应习这便下跪领旨,近处的几位一品大员们是万年不坏的一脸肃穆,都微微地垂着头。齐奢的目光只在王正廷的帽檐上稍做停留,便以手指扫了扫下颏工整而乌黑的短须,“导引官退下,按部奏事。”
鹄立广场的官员于是按照吏、户、礼、兵、刑、工、都察院、大理寺等顺序一一面圣。上报的每一件事都如同一件有重量之物,年轻的齐宏很有自知之明地拣出些能拿得动的,尝试给出自个的权衡,再交予齐奢这杆老秤去检验。轻了,齐奢就添一些,重了,就减,但大多的时候他只由衷赞叹一声:“皇上英明。”整个皇极门广场的大朝完全就是一个老匠人监督着心爱的小学徒在作坊里打磨手艺,慈祥地瞧着那埋头苦干的小家伙技巧越来越熟习,同自个越来越像。坐望潮头起的欢欣中,有一丝很轻微很轻微的,后浪推前浪的伤感荒凉。
还太年少的齐宏并不能领会齐奢复杂的心境,他只晓得秋天来临时,他就要一个人坐在这天下之巅的金台独柄大政,所以只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散朝后,又照例将叔父延至乾清宫解答政务上的疑难,一谈就谈到了近午。临别时,又下座亲自相送,送出了几步,依依相望,如鲠在喉。
齐奢即刻领悟,“皇上不须记挂,金砂姑娘万事安好。”嗓音发虚,以防隔墙有耳,或本身即是虚假之虚。
齐宏也嘘一声,松了一口气,“一切有劳皇叔。”
齐奢不躲不闪地直迎对面殷切的目光,“皇上只管安心。”他半分也不对这谎言抱愧,他只是在尽其所能地保护这孩子:在被真相伤害前,他将已经被时光治愈。就像是满怀欣喜地打开一个被五彩绸缎裹得严严实实的未来,却发现里头什么也没有。可这空落落的失望,比起牵心动肺的绝恸来说,实在是无伤大雅。
但令齐奢想不到的是,一出乾清宫,他自己就拆开了一个落空的未来。
其时他正春风满面,捉来了周敦盘问:“是该今天到吧,怎么样,人接着了没有?”
一向和主子同喜同忧的周敦却反常地蔫蔫巴巴,“爷,奴才有件事禀告。”
齐奢直觉到一些什么,脸又僵直地沉下来,“说。”
“您听了可千万别心急。”
“你赶紧说。”
“那个,喀、喀,”周敦干咳了两声,“娘娘,娘娘失踪了。”
“失踪?!”情绪来得又急骤又凶猛,使齐奢的整张脸都扭曲失形,“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能失踪?!”
周敦怛然移开眼,“镇抚使唐大人已经来了,正在崇定院候着向王爷说明情况。”
镇抚司都指挥使唐宁的神情并不比周敦好多少,深深地低着两道连心浓眉,缩站在崇定院的值房中,一脸胆寒地陈述着:“由于娘娘此行秘不宣人,故而一路并不曾惊动官府,只于民间的客栈歇宿。前天宿在天津白涧,昨夜宿在京东燕郊的‘三河会馆’。今日清早,侍卫换班时发现在客房外守夜的几个人都倚墙而眠,呼之不醒,遂唤来粗使婆子进入房中,见暮云与莺枝两名婢女也昏睡不已,娘娘却不见踪影,原先的睡床上摆了一只纸人——?”
“纸人?”
“就是,喀,丧事人家陪葬用的纸糊彩女。”唐宁根本不敢正视摄政王的脸,脚下的砖地变得像稀泥一样软,他跪下,叩了一个头,“这些侍卫和婆子都是操江御史黄嗣权一手安排由扬州一路秘送娘娘,只因这些人玩忽职守,才出了这样的纰漏,问罪倒还在其次,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回娘娘。照卑职想,虽不知绑匪出于何种动机掳走娘娘,但既是活掳而去,想来一时片刻还不至于有性命之忧。此事现已由镇抚司全权接管,卑职也会马上赶往燕郊,保证两日之内查清此案,解救娘娘。”
齐奢的两手紧紧捏住了座椅扶手,指关泛白,脸色则铁青,“明天日出前找不到人,你这个镇抚使就不用干了。”
唐宁连吞了好几口唾沫,应一声“是”,正待起身却又被唤定——?“等等,”他看到摄政王从那张卷帙浩繁的桌后望过来,眼神如打磨过一般锋利,“本王同去。”
齐奢将手头的事情简要安排一下,就与唐宁带同十来名卫士轻装出城,疾驰无歇,只花了一个多时辰就已赶到距皇城不足百里外的燕郊。
燕郊自古为京都重镇,毗邻通州,西边就是潮白河码头,兴建有不少专为接待豪商贵宾的客栈,其中顶高档的一所即为青田投宿的“三河会馆”。出事之后整座会馆都已戒严,里三层外三层全是镇抚司的番役,为首的听闻顶头上司唐宁与摄政王一道大驾亲临,慌忙赶出,迎头就参拜下去,“卑职恭请王——?”
齐奢用一个极不耐烦的手势打断他,唐宁在一旁代为发话道:“直接奏事。”
“是。”头目声音干涩,一看就是连续劳神问案的样子,“禀王爷、大人,经过初步勘查,案情业已十分清楚。这三河会馆乃燕郊第一大客栈,一楼的大堂日夜有店伴轮流守值,昨夜里守值的店伴曾在近黎明时分见到一男子怀抱一女子上楼,他以为是住客狎游而归,遂不曾多管。大约两刻钟后,又见这男子仍旧怀抱女子下得楼来,声称自己与夫人喝醉了酒,与仆从走散,不想又记错了下榻客栈的地址,给了店伴十两银子,请他帮忙雇车送他们去另一家客栈。店伴见此横财,马上替那夫妇雇了一辆马车。据店伴说,那男子虽然衣衫华贵,但脸上生满了癞疮,样貌可厌,所以他
并没有多看,只记得该人用两手横抱一人而毫不费劲,可见臂力超常,但其声音却尖细如女子,仿佛拿捏着嗓子说话,使人印象深刻。至于那女子的相貌,店伴说,会馆雇员一概严禁偷窥往来女客,且当时灯光稀暗,因此也不能说得确切。不过卑职推断,这一男一女应该就是劫匪与娘娘。娘娘被劫走后,床上留下了一只纸扎人,扎功精细,甚至各个关节都能够活动,一与真人的大小无异。想必是这劫匪先怀抱假人进店,凌晨时分光线不佳、相距又远,店伴并不能看出破绽。劫匪上楼后,便以喷香迷倒客房内外的诸人,撬开房门,将假人留下,而将昏迷中的娘娘堂而皇之地带出门外。店伴原就看他抱得一人,又收了他的好处,故也不会起疑。至于他脸上的赖疮与刻意造作的嗓音,显然是为了掩蔽真形的伪装。
“眼下镇抚司各部均已出动,一队负责搜检燕郊所有的大小客栈,一队负责缉问所有常在三河会馆周边载客的车夫,还有一队负责在京津两地所有的纸马店与扎彩铺子追查纸人的来源。这三队一旦有其一查有所得,马上就能跟踪到娘娘的下落。调查现已进行了超过三个时辰,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请王爷暂且宽怀、稍事歇息,若有切实消息,卑职马上上报。”
齐奢听完了这雨打芭蕉的一串,转脸和唐宁说了一句话。
唐宁点点头,向地下的头目手一挥,“娘娘的客房是哪一间?”
客房在三河会馆的二层,极大的一所套房,进门是会客厅,往后一边一卷是起居室,另一卷是给下人睡的一间小屋,最顶头才是寝房。只见四围坠着金红丝线纱绸,南边的一张睡床帐门大开,帐内放着一只沥金的纸扎童女,白面黛眉,颧上染着两团鲜丽的腮红,满面笑容,欢喜得令人惊悚。
乍见这死物嫣然欲活地横躺在床上,唐宁背后的汗毛不由得根根直竖。齐奢先只觉腹内仿佛有什么重重往下一沉,就觉出了身后的重量,有人拉住了他长衫的后摆呜咽个不住,“王爷!都怪我们,都怪我们没照看好娘娘,娘娘要有个三长两短……”
齐奢扭过身子,拍了拍跪倒在腿边的暮云和莺枝,“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到底怎么回事儿?”
暮云泪光闪烁地抬起头来,“我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只觉这一觉睡得极死,醒也醒不过来似的,这才刚刚睁眼,就听人说王爷也赶过来了,我们只求王爷降罪!”
“好了,先别哭了。昨夜里当班的侍卫呢?叫他们来。”
那四名侍卫被带到跟前,吓得两股战战,其中一个还能勉强说出话来,却说的一口扬州土话。齐奢听不大懂,马上暴躁了起来,“带下去掌嘴,这么说话谁受得了!”
唐宁使了个眼色,叫人把哭泣不休的暮云和莺枝,连那几个侍卫全部带出房,“王爷息怒,下头人无能,卑职亲自去盘查,王爷且在这里歇一歇,用几口东——?”
“大人!禀王爷,禀大人,有信儿了!”先前那头目急趋而至,原本疲累已极的苍黑脸膛上涨出了红光,“已找到了昨夜受雇的车夫,他说那劫匪带娘娘去了北边十里地外的一处庄子——?”
他的话还没说完,齐奢已拔脚向外头走去,“备马。”
黄昏要来了,霞光的缕缕艳迹下,十来匹骏马风入四蹄,头马上一黑衣白靴的镇抚司番役手持长鞭、挥斥开道。
“闪开!闪开!”
有躲避不及的行人被鞭子卷出老远,连哭带骂地爬起,马队早已消失了踪影,空余滚滚骑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