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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3_第九章 搅筝琶_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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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生活一天接着一天,从无间断。时序递嬗,进入了黄梅季。

南方不像北方的天气干燥晴朗,从四月初,雨就几乎没断过,房屋霉湿,路途泥泞,到外头走一趟简直是遭罪。梳月庵的姑子们全闭门不出,像那些上山捡柴禾、下河洗衣服之类的杂务就更一股脑都扔给了青田。青田有一件破破烂烂的黄草蓑衣,根本不挡雨,日日湿身而归,进了庵门就被取笑是“落汤鸡”,一说到那个“鸡”字,尼姑们就笑得跟发了鸡瘟一样。总是只有那个静果满目的怜惜,悄悄送一碗热姜茶到青田的房里,“喝了这个就不冷了。”

在喝过第十碗姜茶后,青田那丧失了表情的脸第一次对静果露出了一丝感怀于心的笑容。此后,每次见到静果,她仍然不说话,但总会微笑一笑,点点头。静果也总是不顾其他尼姑的讥诮,时不时地帮衬青田一把,偶尔夜里头溜进她房间,就着一盏小油灯分担一些针线上的零活儿。昏黄的灯光下,青田偷眼向静果一转,这慈悲的人不就是她的油灯吗?稍远些,是什么也照不到的,但总能照亮眼前这一块地方。

也说不好是哪一天,起来一看雨竟然停了,云净日高,太阳劈头劈脸地晒着,倒比得上北京五月的响晴。庵主了空一见天气好,大早就派了几个人舂米,青田和静果都在其列。

两台舂米架子摆在后院的一溜草棚下,每一架都横有一根杠杆,杠杆的一头是脚踏,另一头是树桩所磨的碓子;那一头踩动踏板,这一头的碓子就砸进地下的一只大臼。两人一组,一人踩板、一人在臼前分米。踩板的得扒住高高的扶手杆,拿脚把碓子不停地往下踏,那碓极沉,踩上半天腰也要断掉。与此相比,分米则是轻松得多的美差。同来的还有几个年轻尼姑,两个最精明的先把风斗抢在手里,站到太阳晒不到的阴凉下颠米,剩下两个几乎快吵起来,才见一人舒坦惬意地坐去臼前,另一人

则叫苦连天地爬上了踏板。

青田也正待往踏板上爬,却被静果揪住,她拿手指一指自个的鼻头。青田昨夜里独自替众尼补海青 ,苦做到鸡鸣,早上只喝了两口粥就被发派去打柴,实在是没多少气力,便对静果感激地点点头,坐去了另一边。其余几个尼姑横不横竖不竖地瞥了她们几眼,又无事生非地一通乱笑。

热辣辣的大太阳当空晒下,几口大缸中的清水也要沸腾。不出片时,所有人都是挥汗如雨。青田的前半辈子也算得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被磨了这几个月,粗活干得有模有样,甚至人也不比最初的憔悴枯槁,瘦仍瘦得厉害,却焕发出了因劳作而生的健康的光彩,密铺在脸上的细汗从四处慢慢地凝做一滴、又一滴,沿挺直秀丽的鼻梁或浓密的睫毛轻轻坠下,她偶尔抬起手抹一把,就抹出了汗水下的两靥,搓酥捏粉,红若霞蒸。

旁边那几人皆一脸的看不惯,饶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也要呱啦啦地说起来。青田本就是苏州生人,又绝顶聪明,两三个月间对镇日价响在耳边的南方土话已能懂得四五分,不过大家见她从不开口,仍欺她有耳不闻,自来当面就大放厥词。这阵子又把那些天生狐媚的贬词折损她一番,最后似乎还骂了句“妖精”。青田抬头来看了看天,若是妖精,这样毒热的天气里也该被逼得现原形了。

她一如既往地装作什么也听不懂,只俯在大臼边机械地动着手,把被砸开的粗米一次次重新拢入臼口。臼是一整块的白石所凿,阳光下白得晃眼,其上又刻有螺纹,还印着几道头顶的草棚筛下来的黑影,看久了,眼睛直发晕,脖子也弯得生胀生疼。尽管如此,这仍是她苦役犯般的一天中难能可贵的一刻清闲。

呵,她现在对“清闲”的定义已与过去全然不同。过去的清闲,是一身蝉纱丝地歪坐于玉簟,手边的冰纹茶几摆满了湃有各种鲜果的翡翠碗,丫鬟们替她轻打着羽扇,掀起的

细风吹得书页自己一个劲地要往过翻,自窗外,传来了菡萏的浓香与女伶的清歌……她被唱得半睡半醒,眼皮子一下下地低坠着,歌声里有不合拍的“嘭、嘭”的巨响,恍惚间知道是做梦,人仍在五月的毒日头下,等碓头一下下地砸入石臼。碓头抬起,她就用两手把米合入臼口,碓头落下,她就把两手向两边分开,再合起、再分开、再合起、再分开、再合起、再分开……

困呀,这样困,胃在灼灼地抽痛,太阳热,热得人要死,倒剥开的枇杷噙入齿间,一阵凉丝丝,映音亭上唱的是一出《荆钗记》 ,正唱到钱玉莲抱石投江,唱不尽的心酸和无奈。这世上总是容不下她的,千方百计地迫她、害她,她与相爱之人此生再无相会之期,那就跳下去,向滚滚的江水里,狠狠坠落——?

“啊!!!”

青田清醒了,一辈子也没这么清醒过。大约是对面静果的脚滑了下,碓子落早了一分。尽管她及时把两手从臼口夺出,右手还是被安有着铁牙的碓头砸到,前半截手掌整个已像是个从百丈高的地方摔下的人,快成了肉酱。入庵以来,多苦多难,青田从没在人前掉过泪,但眼下,泪水已自动地崩涌倾泻,伴随着痛苦的嘶喊。

尼姑们均注目而望,先显出惊异的震恐,随即变作了幸灾乐祸,最后竟七嘴八舌地笑起来。这个说什么“大仔鹅子”(“大呆子”),那个说什么“六塌油”、“活得”(?是怪青田自己不认真做事,活该丢人现眼)……只有静果忙由足踏上蹦下,奔过来一手搂起青田的腰一手抓住她手腕,满口里叫着“假好呢”(“怎么办”),连扶带抱地拖着她往前头的井台去。

青田痛得几欲在地下打滚,依稀觉出静果拽上了一桶井水揪起她的手沁进去。如同是一大片的冰凉猛覆在熊熊燃烧的疼痛上,几乎冒出了水火相撞的白烟。青田浑身哆嗦地呻吟了一声,低下头,往满眼的金星中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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