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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2_第八章 贺新郎_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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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欢情之薄,多因风之恶。春之和风、夏之熏风、秋之金风皆已吹去,最终吹来了冬之朔风。十月围城的每一个角落都被吹得寒哇哇的,但这个月却是皇城根今年最热络的时节,京师百姓无不翘首以盼着一桩盛事:皇叔父摄政王与母后皇太后义妹的大婚典礼。

齐奢自己虽再三申明“物力艰难,事宜从俭”,但上有两位太后和皇帝的特别加恩,下有各高官大僚们的用心承办,其隆重程度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由钦天监所择定的吉日为十月十九,已入籍王家的香寿则在九月就移居王家的大学士府。正日前接连数天,府中上百个身着红缎喜服的校尉抬着上百台绑有黄缎子的彩亭,依序装着金、银、玉器、首饰、卧具、文玩、绸缎、皮毛、箱笼、被褥等,在一色绣花短褂差役的布防下,源源不断地发往摄政王府。沿途万人空巷,都扒肩吐舌头地争看王妃的妆奁。

到得十八日,仪式正式启动。寅初,丹陛大乐,正副二使臣一捧册、一捧宝,先喊一声“请王妃的驾”,就在由王正廷所率的王门满族的恭迎下,由铺着百丈红毯的府邸正门步入。正使宣读内阁所拟的金字玉版的一篇四六文,正式册封王氏女香寿为王妃,再由副使授受金宝。四位年轻的结发一品命妇亲自替香寿上头上妆,打水粉、上胭脂、描黛眉、勾樱唇。梳得油光水滑的同心髻上压九翚四凤冠,冠上嵌着孔雀石、芙蓉石、猫眼石、紫水晶、玉髓、翡翠、珊瑚……诸色宝石,另戴花钗九束,博鬓二,钿九,抹额垂下九束滴珠,每束各以金线穿缀无暇珍珠十一颗。身上的吉服最内层为贴身素绡,次为四合纹暗花长衣,再次为四出纹、七珍纹、八宝纹……最外一层是广绫大袖的赤翟衣,小轮花底织九对翟鸟,褾、襈、裾红底织金色小云龙,深青蔽膝,外罩金线缂丝龙凤同和云肩,蹙金四色翟纹霞帔,垂金结红宝缨络。腰间的玉革带以青绮包裱,描“百事大吉祥如意”七字不断头花样,盘绣榴开百子,上饰玉饰十件、金饰四件,青绮副带一,五彩大绶一,小绶三,山玄玉佩两副。足上是青色描金舄,每舄大珠六颗。礼服的尾摆曳地六尺,绣鸳鸯成双,缀米珠三百六十粒。

一切装扮停当,香寿望向紫金大镜中的自己,只能由覆面的珍珠帘下恍然看到一条彩光流溢、令人不可逼视的飘飘仙影。人却是重的,被衣饰压得几不能移步。命妇们将她由

绣墩上缓缓扶起,在叮叮当当珠玉相撞的环佩声中,她听到了奶妈姚氏的低声啜泣,而后她感到了她的手——姚奶妈自一位命妇手中几乎是抢过了那百子九凤的红缎子盖头,踮起脚,亲手覆起了香寿。

交十九子正,香寿入摄政王府,与同样一身金玉的齐奢相对九叩,拜天地、拜祖宗、拜寿星,而后香寿独拜灶君,象征着掌管主妇天职。文武百官瞻礼恭襄的环节至此结束,再下来,就是由喜婆们于洞房内祝唱,无涉公众了。

而当摄政王府的喜事转入幕后时,其亲家王氏一族也有一场喜事在幕后进行着。四处挂满了红绸、红花的宅邸中,王门三子王正廷却坐在一间灰扑扑的小屋内,人倒是显得精神奕奕。他左手里托着一碗蛋羹,右手持勺向前递送,“父亲,王家自此转危为安。目前的局势,虽仍是摄政王只手遮天,可儿子坚信只要假以时日,一定能反转乾坤、重振家声。父亲过奖,儿子定为王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对过是歪在一张大椅上的王却钊,两手因中风而鸡爪一样地勾蜷着,口不能言,涎水滚滚,把被硬塞入的食物又蠕出,在枯乱的白须上顺流而下,是一出日落江河的英雄迟暮。

嘈杂的、喜庆的夜,次第平息。泡子河河水的清光粼粼流漾,河边的如园只剩下永夜灯的点点细光,十里芙蕖也已成残荷败叶,在风中发出簌簌的低鸣。

卧室的南窗大炕下,西洋自鸣钟敲过了三响,时至丑初,青田仍怔怔地以手支颐,还是不能睡。她望着眼前仅有的一支残烛,想象着齐奢大婚喜房内盛放合卺酒的案上那副成双成对的大油灯,灯油里加了蜜,祝愿新人“蜜里调油”。世上的姻缘原如此,有的,是人们倾举国之力来促成,有的则是倾举国之力来拆散,至于其间当事者的意愿仅是这巨力前的螳臂挡车而已。而青田实在不确定,齐奢愿意把这个需要一手紧握她、一手紧撑住巨轮的既乏雅观又缺趣味的挑战玩多久,也许是厌,也许是倦,也许单单是年月深处的一丝丝痒,就会令他幡然悔悟地松开手,剩下她一个被迎面而来的滚滚巨轮碾轧做粉尘。还有更可怕的,是在他来不及松手前,就会被一块卷进来。每当想起“以后”这个词,青田就会不寒而栗。解决这困扰,过去的生活教给她过一个最简单的法子,就是“不想”。宛如明知道一扇门后什么也没有,那就收回已触碰到门扉的好奇之手

青田收回了思绪,可门扉还是“咿呀”一声地打开。她一震,举目而望,愣住了。

“你,你——”

从黑不见底的夜影里,齐奢的脸渐渐浮起在烛光边缘,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一抹笑。

似乎是自惭于独守孤灯的凄凉景况,青田忙将颊上的泪痕一蹭,语调中竟带着些许生气的意味:“你怎么回来了?”

他只穿着件素净的回纹常服,连束腰亦只是一带银鼠色丝绦,拨了拨袍襟反身而坐,很不以为然,“跟往常一样,外头的事情应付完了,就回来。”

青田朝摆在槅上的小钟一瞥,“这个时候,你、你都还没——”双唇连连嘟起几次,才半尴不尬地说出,“洞房吧?”

齐奢眼内的隐约笑意已昭然若揭,“爷洞房要多久,你不知道?”

青田先窘,复惊,“那你就把新娘子一个人扔在那儿?!”

齐奢轻轻一叹:“你要说,我把她一人扔那儿,比把你一人扔这儿更让你觉得伤心难受,我二话不说,立马这就掉头回去。”

这是一张被烛火分作了两半的脸,远离她的那一半,阴沉沉的,挨着她的却是这又金、又暖的一半。青田朝齐奢直瞅了一时,就向前圈住他脖颈,把自己藏进他的颈窝里。不知为什么,她一下子记起了小时候刚被卖进怀雅堂的时节,每天一有空就会傻呆呆地扒在窗后,把如织的人流从这头望到那头,期待娘会回来再把她带走。娘当然没回来。可假如她回来,青田知道,她就会是眼下这般感受。

齐奢能觉出怀里的青田在瑟瑟打抖,他腾出一手扯过叠放在炕头的绒毯裹住她。她这份太多太大太根深蒂固的飘蓬无依,他能领会,却不知该怎样抚慰。只好不说话,单这么静静地抱着她,抱了又抱。

青花釉里红的烛台上,细蜡掉下了泪珠,一转眼就结成块垒,再一转眼,烛台上就已幻化为一支烨烨粗烛,烧到只剩下半指长。

烛下的粉壁,是一张由四柄镶玉如意镇压着四角、大片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遍撒中央的婚床,床边坐着位新娘。缎喜帕沉沉地垂在她脸前,像一片随时会坠落,但又永不坠落的时间,时间在更漏里滴答滴答,全滴在她端庄双手所交放的地方。就在这膝面上的一小块,描龙绣凤、牵金坠玉的十四层皇家喜服,从第一层,湿透到最后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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