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根基,牵动天下目光的棘城,如磐石般矗立在黑夜里,城头错落着巨硕床弩,檑木和油锅遍布城头,纵然夜幕降临,巡守的将士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借着炫亮的火光,紧盯着城下敌军动向。
羯赵劲旅号称二十万,攻城月余,屡次登上城头险破城池,城门城头屡屡易手,最危险的时候,棘城四门皆破!
全城上下抱定了玉碎决心,从大将军慕容皝以降,不论文臣武将,都登上了城头抗敌,城中不论老幼男女,但凡能拿动刀子的,便没有空手的!
众志成城,终是保下了这座北地雄城!
但还能支撑多久,谁心里都没有底,因为谁都知道,此刻的棘城,乃是一座孤城!
人心一旦散了,再坚固的城,也便散了!
城头被卫兵清出一片空地,一人身披重甲立在女墙前,不时踱着步子,盯着城下认真察看。
这人眉骨高隆,目如鹰隼,身形雄武,面相刚毅,正是晋国镇军大将军、平州刺史,鲜卑慕容之主,慕容皝!
此刻的慕容皝,已经三日没有合眼了!
今夜相较日前,城下羯赵大军着实消停了下来,非但没有攻城迹象,连平日里的聒噪袭扰也不见了,片片连营隐在黑夜里,仿若伺机噬人的猛兽。
也的确该歇一歇了!
慕容皝微不可查的吁出一口气,他不敢让人看出他的焦躁,更不敢让人看出他已有了献城投降的念头!
敌我力量悬殊,一座孤城,如何能守?
即便暂时在羯赵手中守下来,土地沦丧殆尽,没了辽东和昌黎,仅靠一座孤城,哪有休养生息的余地?
大战之后,饥荒,瘟疫,周围豺狼的觊觎,都能要了慕容的命,更不提占据幽州和昌黎的羯赵,随时都能挥兵再来!
慕容皝看四下里人少,借着难得的清静,又叹了一口气,他不禁臆想,降了羯赵,也不算坏事吧?!
一念既起,他连忙甩了甩昏沉的脑袋,慕容鲜卑历经数十年才打拼出今日栖身之地,不到最后关头,怎能轻言放弃?!
但现在距离最后关头怕也不远了!
没有人比慕容皝更清楚城中虚实,如果羯人不惜代价的攻城,残破的棘城,也就只能再守个日吧!
可就这日里,羯人也极有可能撤兵而走!
说到底,这是一场比拼毅力的攻守鏖战,便看谁先撑不住吧!
其实,若非抱定羯赵不敢长久熬兵的信心,他早就弃城了!万幸,慕容皝隐约听到传闻,羯赵要退兵了!
这个消息来源十分可靠,何况慕容皝自己也能明显觉出羯赵大军攻城已不甚认真,尤其近日,颇有些虚应差事,这说明最惨烈的攻防已然熬过去了。
棘城上上下下,都盼着哪天一觉醒来,城外那密密麻麻的军营会变成了空的。
慕容皝没有猜错,仗打到这个份上,石虎也算是比较满意了,留下一座残破孤城,只是没能克尽全功罢了。
鲜卑慕容上下三代励精图治经营起的平州,除了棘城一隅稍作保全,其余全被打了个稀巴烂,一战被揍回到了十年前,即使留其苟延残喘,也是朝不保夕了!
羯赵此番用兵,先是击灭鲜卑段氏,攻克渔阳、上谷、代郡,得城四十有余,彻底将幽州纳入版图,若非辽东战局进展不顺,还真是没什么太大遗憾。
而羯军上上下下,从将到兵,在此战中无不挣了个盆满钵盈,听闻更有将官从令支一路吃到棘城城下,餐餐都有三岁口的两脚羊佐酒,真个不虚此行了!
若是硬要在棘城磕掉几颗虎牙,石虎觉得,也不见的便是好事,介于中原有变,借坡下驴倒是上选!
所以羯赵对于撤兵之举,也没有刻意遮掩,近日来一直按部就班的打点收整,而羯军主力、亲嫡军镇包括辎重后军,已经先行朝令支开拔。
直到昨日,一切就绪,此刻大本营中近十万兵马只等伐燕主帅龙骧大将军支雄一声令下,便拔营退军!
这十万兵马,分别是以乞活军为核心的汉人杂军约四万,曹小哭和贾玄硕率广宗镇随氐军东进后,便由乞活副帅李潮暂代,是为攻城前锋,扎在临城最近的前寨。
左翼西寨驻扎的是羌军,原本三万兵马,羌人酋帅姚弋忠已先带八千嫡系随羯军主力南返。
右翼东寨乃是氐人酋帅蒲洪率神武靖平军三万兵马坐镇,蒲洪原也要带主力护天王石虎南返,但爱子正在攻略辽东,遂托请为大军断后,有神武靖平做后卫,自然更是稳妥,石虎也是无有不许。
而镇守中军大寨的乃是羯人余部,约有一万弓骑,号为包揽子,意寓包揽胜仗。
包揽子成军于永嘉年间,乃是羯赵开国皇帝石勒白手起家的老底子。当年石勒巅峰之战,歼灭晋国十万大军,将司马家南逃宗室屠戮精光的宁平大捷,便是此军打下的!
但只因此军是先帝嫡系,反倒一直为新君石虎忌惮,时有寻衅敲打不说,更是一度构解精简,如此便被后来居上的龙腾中郎强压一头,抢了往日风光。
但毕竟是难得的百战精锐,石虎既打压又放纵,所以此军军纪极差,凶残暴虐说是普天之冠,也不遑多让!
石虎刻意留包揽子押后,便是放纵此军再糟蹋一遍辽西之地,算是对包揽胜军的奖赏。既是打压之后的惯用手法,也能将慕容境下祸害个彻底,而包揽子也不负石虎所望,从昨夜起,整个中军大寨便充斥着令人窒息作呕的血腥味,桀笑与哀嚎时时回荡于野!
“什么时辰了?”氐人酋帅蒲洪在帅椅上正襟危坐,手指铛铛的轻叩案几,冲左右问道,又是一声似有似无的哀嚎从中军方向传来,飘进他的耳朵里,他嘴角一裂嘲讽道,“退军在即,那些包揽子却仍玩的兴起!”
“大帅,快亥时了!”蒲洪麾下得力干将雷弱儿回道,他朝中军方向看了看,满是忧虑的说着,“属下倒情愿那帮大老爷多拖延些时日。”
蒲洪皱眉道“支雄传令亥时全军撤兵,眼瞅不到半个时辰了,兔崽子们竟还没音讯,斥候可有消息?”
他说是的兔崽子们正是蒲祥蒲健所部八千氐军。
榆林川一役之前,蒲健已将计划提前告知蒲洪,蒲洪虽觉冒险,却是鞭长莫及无可奈何,但不得不承认,形势紧急,儿郎们的计策乃是上上之选。
他心里除了赞赏老三蒲健敢于当机立断置之死地而后生,也难免的生出几分庆幸,将宝押在河间王身上,看来是对了,且不论天王已有易储心思,只看石邃骄横跋扈、刚愎自用乃至目无君父,和他老子石虎如出一辙,跟了这种主公,除了当牛做马如伴虎侧,没有第二可选!
反倒是河间王石宣,外强中干,徒有其表,既好相处亦好控制,他暗暗祈福,希望儿郎们一切顺利。
可是昨日石邃如往日般飞扬跋扈的回返大营,蒲洪心中便愈发不安。
如若石邃上门找茬,他还倒能够坦然些,那便说明石邃在儿郎们手底下吃了亏,但石邃见不到天王,连个面也没露,便也随即南返了,这却让人捉摸不透了,不知道儿郎们到底得手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