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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5章 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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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廷议上,庾济就代表了庾亮,一个万万不可再加上一个断然,态度很明确了,大国舅庾亮绝不允许武昌郡王染指荆襄。

“仗已经打完了,京师稳如泰山,哪里离不得我?”司马白似乎不准备退让,立刻反唇相讥,“我自问还是个能冲锋陷阵的,也只会些打打杀杀,不去前线杀敌留在京师做什么?等着长刀生锈,闲的髀肉横生?”

这句话说的不急不躁慢慢吞吞,白眼斜睨,很是缺了点礼貌。

大殿上一时间鸦雀无声,一干重臣瞠目结舌,谁也没料到武昌郡王说话竟如此没有风度,到底是北归来人,一身野蛮胡气粗俗不堪。

司马白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任由一道道惊奇的目光打量自己,似乎就是告诉别人,我司马白就是个粗俗的兵头子。

其实要论耍嘴皮子,司马白的水平可谓炉火纯青,毕竟他当初就是靠嘴皮子起家的。

平郭城离间石邃、封抽、高句丽三家联盟,丸都山城策反高越,孤入高句丽大营逼退高钊等等,任何一件拿出来,都能惊掉那些大儒的下巴,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他们所梦寐以求的风采。

反观江左这般清谈务虚的格调,司马白打心眼里厌恶,以致众目睽睽之下哈欠连连。他也算看清楚了,整个大晋朝从上到下都是这种风气,不是哪个人一时半刻能扭转的。

他虽然不打算奉陪却也不愿意迁就,廷议到了这时候,也该谈点正事见见真章了。让这些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的斯文雅士领略一下粗犷胡风,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角落里的刘度困惑望向司马白,倒非是因为司马白的失礼,而是这二桃杀三士的绝好局面,无论如何也不该由司马白先跳出来啊,此刻就披挂上阵有些太早了吧!

同样的困惑也出现在王导和郗鉴的眼中,俩大佬已经准备好同庾济唇枪舌剑一番了,司马白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坐享成果,可这是唱的哪一出?

这年轻人不似没有城府的人,相反,这小家伙的手段极其老练狠辣,究竟是真的不通朝堂套路,还是另有所图?

且先看着吧!

庾济被噎了一通,心中不禁揣摩,本该王导郗鉴出来讨价还价的,武昌郡王却风急火燎替那两个老东西打头阵,莫非已经和王导郗鉴私下里结了盟?

这事可非同小可!

他强摁火气,耐心道:“荆襄战火平息较早,一场黄石滩大捷已然杀的羯虏元气大伤,目下襄阳虽沦陷敌手,但江陵、夏口、石城、邾城却已经充实防御,更有精兵后镇武昌,武昌郡王此际回返武昌,何敌可杀?实无用武之处啊。”

“但是京师却不同,十几万降兵拘在城外,如何处置悬而未决,此为内忧。京口广陵方遭战火毁坏,残垣断壁无险可守,羯虏兵马虽败,但只溃而已,实力犹存,此刻屯于山阳寿春稍加整顿随时可以再次挥兵南下,一日夜就能长驱直入兵临腹地,此为外患。有此内忧外患,京师何来安稳一说?”

一席话说的有理有据,却也是虚虚实实。说是西稳东危,但事实摆在那里,一场黄石滩大捷追敌百里,襄阳之敌已不足为虑。而宣阳门大捷后同样追亡逐北,两淮之敌自然也不敢再起兵衅的,所以不论荆襄还是两淮,两三年内都不会再有大的战事了。

庾济滔滔不绝说这么多,关键处只是那十几万降兵。

但这十几万降兵却不是内忧,而是无可估量的财富!

荆襄战乱,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者不计其数,最有价值的劳力壮丁竟刚好被裹挟到了一起,好似送礼一般送到了京师,对于京畿世家来说,这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天降横财!

十几万壮丁押在城外,说是等着论罪处置,不过是一桩不花钱的奴隶生意罢了,既可入佃亦可充军。

世族见了流民犹如苍蝇见血,豪门吃肉,大户喝汤,小门小院的也能沾沾荤腥!

话说到这里,庾济扫过众臣,呵呵一笑:“而正是因为武昌郡王能征善战,此际战事初定,才不宜轻举妄动啊!”

能上殿廷议的都是人精,谁还听不出庾济弦外之音?

那一句能征善战不宜轻举妄动,无疑在暗示王导和郗鉴乃至所有与会重臣,之所以需要把司马白留在京师,不为别的,是要利用司马白的名号威慑降兵。

姑且先晾着司马白哪怕高高挂起,只要先用他镇住降兵就可,万不能因为这家伙断了大家财路。何事再急也急不过这桩买卖,做完这单再议其他,介时司马白的安排去处再商议就是了。

庾济成功将两个桃子分三人的矛头化解到众人都有利可分的盘面上,轻重缓急先后顺序一定,不少人都在等着看司马白笑话了。

这个武昌郡王初回江左,岂能明白这里面的精髓?

可怜他既以谦逊躲过了老丞相三番五次的设计,又以不落痕迹的挑拨打开二桃杀三士的局面,明明胜券在握了,偏偏却在最不该争斗的时候跳了出来!

司马白等若把自己跳回了廷议起点,还不如一开始就步进老丞相圈套,虽然落点面子,但总能得到点实惠。这下好了,一旦被那三个大佬联手挂起,只能哑巴吃黄连了,偏偏大家分利还是靠着他名头,好大一个暗亏!

这个执掌京师几乎所有兵权的中领军倒是让司马白刮目相看,心道难怪庾亮要安排此人在京师维持周旋,确实是有真才实干的。

不过也更有趣一些!

“极是,极是,此内忧外患确为燃眉之急,”司马白拍了拍巴掌,接过话茬,“有道是关山之固不堪人心之险,兵锋之胜难破众志之城,京师或稳或危,归根结底,在于民心军心,不知诸君赞同否?”

“国难初平,动荡仍在,民心思安,再经不起任何灾祸,而军心思定,再也打不动一场仗了,以某愚见,若要得这安定二字,说难是难,说易也易。”

有人神色上已露鄙夷,这种摆高调弄玄虚在江左都是司空见惯的,乃是清谈最常用的方法,后面抛出的见解多半平平无奇,无非是想引人瞩目罢了。何况什么民心军心这些冠冕堂皇的东西,和满殿众臣在意的事情,根本是两码事。

庾济更是暗笑,大家现在正谈生意,这司马白出力最大却偏偏只他蒙在鼓里。

“安抚民心乃吾辈之责,军队不想打仗却也要看羯虏允不允,今日议的就是如何安定,武昌郡王既有高见,不妨赐教一二。”

“六个字,只赏功,不罚过。”

司马白伸了伸手指,仍是一脸认真,仿佛确然迂直一般,但矩相所望,一殿众人心思神色变化哪里能逃掉丝毫?

他自顾说道,

“赏功倒可以暂议,免罪却需即刻,某之愚见,便是谋反首恶,也都先一律赦了吧,如此降兵必安!”

只赏功,不罚过?

要以赦免降兵谋反大罪换取稳定?

六个字一出口,大殿又是一片安静,众臣只觉匪夷所思,无不面面相觑。饶是满殿重臣宦海沉浮一辈子,这种荒唐话还真是头一次听到,尤其说的如此光明正大。

倘若赦了降兵,这到嘴的鸭子不就飞了?

庾济一怔,随即大笑:

“荒唐啊荒唐,从古至今这赏罚分明方是正道纲常,还没听说有罪不论能够安定人心的?若人心如此可安,还要律法做甚?还有公理可言?武昌郡王此法岂非助长犯奸作恶?!何来安定人心...嘶...”

正自滔滔不绝贬斥司马白的庾济戛然而止,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一肚子话硬生生咽了回去,眼珠子轱辘乱转只张嘴却没了声音,竟一个字也骂不出来了。

他显然是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

方才司马白所说,不止民心,还有一个军心。

那六个字,不止是针对降兵!

北伐大业踌躇满志,结果打的山河破碎差点亡国灭种,尚书令征西大将军庾亮该追究什么罪失?西军上上下下一众将帅又该当何罪?死了的怎么论罪,活着的又该怎么论罪?!

黄石滩大捷怕是也不能尽遮西军之前的一败涂地吧!

其实大晋朝江左以来,对庾亮这等位极人臣的这些权贵,倒还没有深咎罪责的先例。庾亮固然难辞其咎,可各方说说情掉掉眼泪,再以一个黄石滩大捷倒也能敷衍过去。

但这有一个前提,就是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般没人会也没人敢去抓着深咎不放。

现在司马白把这事摆上了台面,如果有人否决了这个只赏功不罚过的提议,那这些否决的人还有什么脸面去为其他人说情?

难道就只大国舅一人可以不罚过么!

短短一瞬间庾济心中已经转了不知多少弯,他已经明白自己被司马白暗将一军,自己除了认怂别无选择。他若敢否了这六个字,那司马白下一步必定咬着庾亮不松口,那是连二国舅都敢斩的煞星,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

但反过来一想,法不责众或许也不啻于一个好选择,横财难舍是不假,比起致命把柄操于他人之手,却也不算什么了。

庾济重新打量起身后的这个年轻人,心中一叹:难怪大哥被他逼的举步维艰,宗室出了擎天柱啊!

庾济失声的同时,王导和郗鉴不禁也陷入沉思。

论罪,郗鉴东军比庾亮西军也轻不到哪去。但老太尉倒是坦荡,不太在意自己,愿意一人扛罪,早做好了贬谪打算,他心里最关切的是东军。

不是东军的哪一个将帅兵卒,只是东军!

这支朝廷重旅损失太巨大了,急需补充兵员,倘若从良民百姓中强行征兵,必然民怨沸腾,再激民变也是说不定的,世家大族们更不会割肉喂东军的,强征良民入伍,这条路走不通也走不得。而被裹挟的降兵正是现成的最佳兵源,哪怕有临阵举义的将功补过,摁一个流放充军的罪名,都算皇恩浩荡了。

如果依照司马白的提议,赦免了这十几万降兵,东军去哪里招兵?

东军一旦形同虚设,不是他郗鉴一个人的事,那是社稷之祸!

郗鉴暗自摇了摇头,他是不会同意那六个字的,正如庾亮绝不同意司马白染指荆襄,他也断然不会让东军就此衰亡。

“武昌王...”郗鉴轻咳一声,庾济猝不及防的败下阵来,而王导态度不明,现在该轮到他上擂台了。

话音一起,众臣便已看出了风向。

满殿之中,能称呼司马白为白王的,只有王导和郗鉴,其他人远没这个资格,便是当今圣上,都会尊称一声小叔。而王导和郗鉴一直以来也都是以白王称呼司马白的,这不是摆资格,而是代表了亲近和认可。现在郗鉴一开口,称呼由原来的白王变做了武昌王,这意味可就大不一样了,这是要区分彼此啊。

“道徽且慢,”王导忽然开口拦住了郗鉴,“老夫有一惑,想先请教一下武昌王。”

殿上形势顿时揪紧,王导竟也对司马白换了称呼,却对郗鉴以字相称,谁亲谁疏,已是一目了然。

庾济在眨眼间服了软,司马白一时的胜利,换来大晋朝两大元老巨擘同时发难!

司马白白眼中幽光闪烁,看了看郗鉴,又望向王导,颔首道:“不敢当丞相请教二字。”

王导也不拖泥带水,开门见山道:“若赦免逆反大罪,此例一开,后世可效仿乎?”

一语双关,可效仿逆反乎?可效仿赦免乎?

司马白望着王导,却未马上回答,他知道王导还有后话。

果然,王导不待司马白回答,接着又道:“朝廷自有法度和体制,凡事既成纲常便有其因,不得改也不容变,武昌王能有今日彪炳功勋,岂会不懂天道运转之妙,何故标新立异?”

别人或许没领悟王导深意,但司马白以矩相之力却看的明明白白,王导不是刁难,也不是打擂台,他是困惑。

标新立异说的很委婉,实际在问,何故损人不利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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