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军三支前锋被一扫而光,水陆两道恢复了通畅,厭旗扎在石城,各营兵丁已开始坚壁清野,疏散百姓。这一回便连原本还对羯赵存有幻想的人,经次磨难,也加入了逃难队伍。故土再是难离,家业再是难舍,却都没有性命要紧,留下来是必死的,不会再有人抱有一丝侥幸了。
整个江夏、江汉一带再次挤满了逃难百姓,绵延江面陆路近百万的百姓扶老携幼,在那面厭旗的遮护下,迫不及待的朝南撤去。
几日来,已经有零散的西军兵卒逃出虎口,陆续出现在了竟陵郡。
若非石城守军关键时刻递上一碗热汤一碗稀粥吊下命来,他们纵然历尽万险回到家门口,最终也还得饿死在路边上。
溃兵收容下来之后,裴山逐个询问樊城战事,得到的每句答复里仿佛都淌着血。这些溃兵都是第一第二波突围的,据他们所言,赵军设在樊城外的铜墙铁壁把他们碾的血肉分崩,两千铠马甲骑、两万重铠步旅最后冲出樊城重围的,不过十之二三。
至于衔在后面突围的队伍情况怎么样,他们就不得而知了,在那种混乱里,谁也顾的上别人。但突围主力远不及他们这些先锋兵甲精锐,所要面临的惨烈是可想而知的。究竟能有多少人冲出来,并逃过尾随追兵的劫杀,只看老天爷的瞌睡能打多久了。
得到这样的惨讯,两万民丁驻守石城的收获,似乎要大打折扣了,甚至还得面临羯赵追兵强有力的打击。
得救的溃兵全无再战之心,没有一个人对此番国战再抱有任何信心。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换成谁这么一路逃出来,都不会有一句好话的。真正让裴山所忧心的是,西军已经开始突围了,显然一败涂地,但司马白的援军似乎还没有到达,那一万五千兵马已经形如在刀尖上跳舞了。
又是这样...
裴山不是第一次给司马白守老巢了,守平郭的那段日子,他至今不愿回首,但这次如出一辙,司马白千里迂回,他如木桩子一样杵在石城。
他宁可陪着司马白死在中原,也不想过现在这种揪心的日子。比起看守老巢,其实他更想像王营其他人那样,跟着司马白冲锋陷阵在敌营中呼啸纵横,那才是人生快意事!
他这一身弓槊本领虽不敢去攀比荀羡和熊不让,但绝对能和朔朗斗个不相上下,可如今朔朗的苜蓿已经快雕满一半胸甲了,他却只能干瞪眼听人吹炫。
平日里与裴金二学子之流探讨斗阵心得,裴山也越发觉得别人进步神速。司马白的斗阵之术日益神乎其技,那伙人跟在后面摧坚执锐屡破敌阵,自然耳濡目染,就连鼓号旗语、分进合击、牵引迂回这等最简单的阵术操演也奇招迭出,他想插个话茬,都渐渐很困难了。
实话说来,这个差事他干的很憋屈,偏偏还只能他来干,换成别人来做,他自己都不放心。心中再是煎熬,裴山也不敢让将士们看出丝毫破绽,他要等司马白回来,他坚信他的殿下能够再挽狂澜。
他要司马白回师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牢立城头的厭字大旗!
但这次和当初守平郭有一个根本性的不同。平郭之守,裴山只需要死守到最后,一直等到司马白回师平郭。这次却有一些回旋余地,那就是还有一个邾城。
偏偏这个可以回旋的余地,成了裴山自独当一面以来最严峻的抉择。
竟陵石城和江夏邾城,以两万民丁的本事,只能固守一处,还未必能守下来。这一点司马白和裴山都很清楚,但司马白撂了挑子,临行前什么交代都没有,只让裴山自己相机而动。
那现在这面厭旗,究竟是在石城继续插下去呢,还是移换邾城?
石城是很重要的,不然两万民丁也不会多此一举来这里了。
从西军溃兵零星出现开始,就意味着突围主力已经近在咫尺了。
西军突围凄惨至厮,是出乎当初众人意料的,现在谁也不确定究竟有多少人逃回来,但这条逃亡之路再险再恶,三五千人总是能打底的,甚至更多。
那是实打实的西军精锐,说句不讲良心的话,把这两万民丁都搭上,能换西军三千人都是值的,以谢安的私见,这个换法,庾亮肯定干的出来。
而西军突围大部队越来越近,也就意味着羯赵追兵同样不日即到。
现在一旦弃防石城,不仅仅意味着结束收容西军溃兵,更是再无任何缓冲的,将邾城背后的百万难民直接暴露在羯赵铁蹄之下,狼入羊群,那将惨绝人寰!
但是邾城更重要。
司马白从三关入中原,自然也得走三关回江夏,不管他能否接应到西军,邾城都是他的生死命脉。守牢邾城就能遮护桐柏山道口,就是给司马白看门。邾城一失,司马白就得被堵在桐柏山山道里,活活闷死在三关前。
真到羯赵铁骑出现在石城,那时候就不是裴山想走便能走的了。收容的溃兵和民丁据城尚能守一守,一旦野外退兵前往邾城,必遭羯赵铁骑衔尾追杀,到不了邾城就得全军覆没。
如果不考虑百姓死活的话,那无疑现在就得着手撤兵了。
这个抉择说是难做,其实又很简单。
当时收服乞活军三战三捷,江北形势一片大好,从沔城挥兵北上进驻石城,乃至司马白冒险迂回中原,诸将都是赞成的。既然有暂时的回旋余地,何不尝试一下接应西军呢?况且又能趁机疏散百姓,等若从襄阳前线开始坚壁清野,对大局来讲,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但是战事进展瞬息万变,现在来看,走汉水东路突围的西军已经没有再收容的必要了。与其冒险等这支残兵,倒不如把希望寄托在另一支走三关突围的庾翼所部身上,他们或许就被司马白接应上了呢?那不同样也是西军么?
两路西军一比较,等谁更有意义是显而易见的。
最最关键的一点,是要保住司马白退还江夏的活口,即使他白白走了一趟中原,他手里那一万五千铁骑也比什么都重要,甚至可以说是大晋国祚的擎天柱石!
而司马白之所以委任心腹裴山替守江北,不就是为了保住后路么?
再从石城待下去,无异于如履薄冰。
收益甚微,要承担的风险却实在太大了,一个不巧就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别说此前三战三捷挽回的优势将荡然无存,江北防线也将毁于一旦,那对于整个江东都是难以承受的灾难!
谢安和仲室绍拙已经频频催促裴山回军邾城,利弊分析再透彻不过了,就是傻子也知道该怎么做的。但裴山似乎不为所动,从始至终就只回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让我挂帅守老巢,是因为其他人会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直到现在,厭旗仍然在石城上空猎猎飞舞,迎接着陆续回家的西军溃兵,遮护着计以百万的南下难民。
此番猝然发动的晋赵国战,西军和汉水两岸的百姓首当其冲,毫无防备的被拉到炼狱边缘,在生死门前打了一个转悠。不论百姓还是溃兵,谁都未曾料到,会有一面厭旗横空出世,是那面白底血字的厭旗让他们在绝望之际看到活下去的曙光。
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太白启明星照亮了活路!
哪怕过了五十年之后,当一个年轻人在石城重新立起了厭旗,汉东百姓无不影从响应,日成万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