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南城毗邻沙河依山而建,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城内原有军营,但乃鲜卑左右二营常驻,不便汉军临时进驻。好在城西校场占地极广,附近又有小河贯穿而过,取水便利,八个营头便在校场划区入驻。营与营之间壁垒鲜明,有的营头军容整洁,军纪肃然,有的则邋邋遢遢,乱做一团。朔朗一路行来,暗暗留心观察,眉头越皱越紧,有些营头一望便知平日里缺少整练,实在不堪一战,直到来到徐杨营帐前,才稍稍有了笑颜。
徐杨营早间才到,但经过士卒半天的忙活,虽然只是匆匆搭了帐篷,立了马厩,营垒已经颇见规整,站在营门朝里一望,便见军卒各司其职,秩序井然。守卫见少将军和司尉亲至,慌忙便要朝营内通传,却被朔朗拦住,在营门处下了马,带着朵安铎径自朝营内而去,想要考量一下这支沓县精锐。
“带兵的都尉是徐志齐么?”朔朗面色欣然,这营盘虽然立的简单,但四下一望,便见布局中规中矩,破绽极少,确实是下了功夫,可知带兵之人颇有将才。
“正是徐都尉,沓县富庶,兵马自然也更精锐一些。”朵安铎在后面回答,心道这徐杨营虽然只有步卒五百马军两百,但若两军对垒,此刻城里八个营头,能胜过他们的还真不多!
“志齐将军治军有方,回着重赏,令各营效榜!”
“是,少将军,我回府便办,此际一定要让各营知道,兵带的好重赏,带的差便要重罚!”
一行人边说边朝主帐而去,沿途兵士各行其责,各安其事,见了朔朗等人只是敬行军礼,并没有人扔下差事上前巴结或四散奔走。整个营地丝毫未因少将军突访而乱了方寸,看的朔朗更是大悦,直赞徐杨营有细柳之风。
正夸赞着,却忽闻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旁边营帐里传来,朔朗一听大怒,未及细想,便是一声大吼“何人喧哗!军营重地,竟有女眷!”
话音未落,便见那帐中走出人来,竟是司马白和裴山,朔朗一阵激动,连忙便要上前行礼。
而他俩身后,却还有一人,虽然身着戎装,但那俊脸俏白,明眸皓齿,清丽脱俗,分明便是女扮男装!
面对盛怒的少将军,那女扮男装之人毫无惧色,三两步跨上前来,俏皮巧笑,竟行了一记军礼“少将军有何吩咐?”
正是涉多爱女,朔朗之妹,可足浑铮锣!
朵安铎一脸尬色,却不便多言,悄悄后退一步,将朔朗拱到前面。朔朗见状一怔,脸上立时布满阴云,闷哼一声。
他瞧了眼笑呵呵的司马白,心里有些发怯,暗道多年未见殿下,难道一个照面便要当着殿下耍官威么?
腹中火气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发作,只冲铮锣低喝道“成何体统!还不快回府去!”
尽管朔朗已经给妹妹留足了颜面,但铮锣并不领情,一噘嘴道“我便来向殿下问安,有何不妥?”
朔朗低声骂道“军营重地,岂由女眷进出,你竟不怕军法!”
“少将军息怒,小姐虽然有违军法,但先替我等探望殿下,也算情有可原,”朵安铎连忙劝道,又朝铮锣使眼色,好言说道,“少将军和殿下有要事相商,小姐不如先回府去。”
铮锣一撇嘴,显然也有怒气,炒豆子般劈了啪啦说道“殿下早间便到了,到现在只是草草吃了几片肉干,竟连一口茶也未曾饮过!这里寒酸简陋,岂能做为郡王居所?亏你们还记得来给殿下问安!”
朔朗被妹妹一顿抢白,羞的抬不起头,他说不过铮锣,便只顾与司马白请罪。
司马白瞧的有趣,哈哈笑道“朔朗,咱们几年不见,你愈加矫悍精壮了,我和裴大怕是已打不过你啦!”
铮锣听了司马白夸二哥,心中既高兴又得意,方才怒容瞬间一扫而空,转脸便笑,乐呵呵道“二哥哥武艺了得,抚辽镇罕有敌手!今后若有人找殿下寻茬打架,便让二哥哥与殿下助拳!”
朔朗闻言面色潮红,妹妹一句话让他再次忆起童年岁月,心里感慨万分,司马白的这份情谊,他是一定要还的!奈何嘴笨,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表达心意,只恨不得眼下就有机会能够一展身手,证明现在的自己已经可以保护妹妹,更可以维护殿下!
正说着,营外忽然喧闹起来,接着便有人闯进营内,朝朔朗奔来,边跑边喊到“少将军,沙角堡斥候来报,沙河东岸忽现大队高句丽骑兵,正奔威南而来!”
朵安铎惊道“沙角堡怎么巡的河!贼军过河才报有甚屁用!”
朔朗问道“高句丽贼多少人马?”
“约有一千!”
“沙河以西多是山岭,又不乏河道,素来难运粮草锱重,如今又是雨季,更难行军!贼兵翻山跨河的来此,必然是轻身简行,既是不能攻城,便只图骚扰罢了!嘿嘿,区区千人,便敢来威南城撒野!正好捉了问问平郭军情!”朵安铎是鲜卑老将,辽南地形烂熟于胸,一番分析简单明了,敌人规模和意图怕是猜的八九不离十,但他忽然一怔,急道“坏了,城下还有粮草和百姓!”
朔朗却不着急,他正愁无处一展拳脚呢,只听他一声大笑“擂鼓,点将!”
鼓已擂起,将虽好点,兵却难聚。
抚辽镇主力大军已随涉多北上,此刻城内仅有柳营、祁营、河源、徐杨等八个营头。又以柳营八百骑兵和河源一百铠马甲骑最为善战,徐杨营步骑混合为次,其余五个营头便很是差强人意了。
朔朗遍瞧众营,仅柳营和徐杨营在一刻钟内整队完毕,已经于校场集结,其余营垒中则是一片忙乱。
如果有河源营打先锋,柳营和徐杨营配合,打退来敌根本不在话下。但河源营虽然最是精锐,怎奈铠马甲骑披挂繁琐,竟比其他步营还要缓慢。
城门下尚有百姓和夫役,更堆积着大批粮草车辆,而高句丽骑兵随时便至,岂能由得贼兵欺到城下?
军情如火,已是不能再拖了!
朔朗自负勇力足以胜敌,也急于抓取俘虏审问军情,心底里更迫切在司马白面前展示自己,哪里愿等河源营披挂?
当即遣徐杨营马步军收拢粮队,紧守城门,自己点起柳营八百骑兵便朝城西而去。出城不足三里,堪堪遮护住了城外粮队,迎头便撞上了高句丽骑兵!
朵安铎在城内一通安排,着各营分赴城墙守城,严防另有敌军趁乱骚扰。而司马白则带着裴山,随其他将官一起,径直奔上西城墙观战。
居高临下,城外战场一览无余。
高句丽战马称为果下马,虽然跋山涉水如履平地,但体格远较辽东战马矮小瘦弱,又是长途奔袭,两军一交锋便落了下风。
而柳营骑兵仗着人强马壮,又有猛将朔朗一马当先,临阵便用了锋矢阵型直冲敌阵,转眼间杀进高句丽军阵。
但奇怪的是,朔朗一通冲杀,虽然一直撵着高句丽,却始终未能如愿凿破其军。
原来高句丽兵马不知何时竟一分为二,大队故意引着柳营来追,另一小队约有二百余骑,横向朝外一拉,继而斜下朝里一插,居然绕到了柳营尾后。
这二百余骑的小队从侧面一个冲锋,正巧切在柳营尾巴上,柳营上下正全力朝前追击,哪里顾上侧面来敌?
那小队便如一把快刀,蹭的就柳营尾巴切下一段,转眼便有十数汉军跌落马下。
但这才刚刚开始,一个冲击后,这二百骑调转马头,故技重演,照着柳营尾巴再冲一阵,又将柳营尾巴生生削下一段!
朔朗这才大惊,急忙下令分出一部人马拦住高句丽那二百余骑小队。
可被他追击的大队高句丽骑兵竟立即回头,径直撞上了柳营锋尖,双方强弱之势立变!
两军已然开始斗阵!
但朔朗所部显然毫无阵法可言,只是逞了个蛮劲勇力。有勇力固然好,可若碰上精锐强兵,在人家阵形变化之下,怕是只有待宰的份!
“糟了!”朵安铎面色惨白,喃喃自语道,“这是江铰横山阵法!这支兵马是新城精锐,高句丽北境守门狗,镇北牙营!”
旁边河源营老都尉庞渊点头道“错不了!江铰横山乃是新城军镇大都督高奴子的看家绝学!此阵虚虚实实,变化无方,令人无从还击,只能被牢牢盘锁,垂死挣扎!放眼高句丽,除了高奴子麾下的镇北牙营,再无第二支兵马能使出这等绝阵!”
“庞老将军,二哥能打过贼军么?”铮锣着急问道,她悄悄跟上城墙,本想一睹家兄英姿,熟料却见兄长陷入绝阵。
庞渊却只是苦笑不答,镇北牙营成名十数年,是高句丽赖以镇守北大门的国之重器,柳营却不过一县乡兵,二者天壤之别,何能比较?朔朗又只是蛮勇而已,岂有本事摆脱江铰横山的锁困?
远在新城军镇的镇北牙营竟忽现辽南腹心,今个怕是要出大事了!
朵安铎看出庞渊心思,忧虑道“与镇北牙营斗阵,非吃大亏不可,需得尽快将咱们兵马接应出来,庞将军可有对策?”
庞渊到底是老将,眼光毒辣,只听他说道“高句丽与我军制不同,镇北牙营乃是三四千兵马的大营,好在此间只有千余兵马,而且高奴子老贼也未亲临,料想这江铰横山的威力要大打折扣!我河源营铠马甲骑或可冲一冲敌阵!”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有铠马甲骑冲阵,必能接回少将军!”
所谓铠马甲骑,乃是人马皆披重铠,冲锋陷阵刀枪不入,威力无穷!只因不论战马还是战士都挑选严格,又得辅以大量骡马劳力随从,耗费巨大,是以成军极为不易。整个慕容鲜卑怕也凑不出五千之数,河源营能有一百铠马甲骑,算是非常难得了!
“只是城门堵塞,如何出城?”庞渊却是皱眉为难道。
众人这才注意到徐杨营催促城外粮草入城,却导致数百骡马车辆拥挤于城门,城门处已是一片混乱!
一旁的祁营都尉祁正连忙喊到“谨防有奸细趁乱劫门!”
朵安铎咬牙道“徐都尉也太妇人心肠了,此刻怎容城门混乱!来人,传令,胆敢靠近城门百步者,立斩无赦!”
城上众人纷纷变色,且不论那些百姓,这下面或就有本县运粮夫子,这可死的冤了!但也无可奈何,不论延误军机或是城门有失,都是后果难料。
不乏有人暗暗责备抚辽镇司尉尸位素餐,若有本事统筹辎重,那粮队岂会迟迟进不得城?又有人暗骂城下若是鲜卑人,可还如此立斩无赦?!
“且慢,”却是司马白开口道,“司尉将军,城下夫子都是现成的人力,又都熟悉自家骡车,不若令他们将骡车依半月环城门而列,徐杨营倚车督后,再着弓弩压阵,守城自然事半功倍。再者嘛,既借百姓之力筑阵,又可缓城下混乱之急,也免的因百姓平白死伤而导致军心不稳。我观朔朗将军骁勇无双,柳营将士也堪称精锐,多半还能撑一阵子,河源营的铠马甲骑则可由东门而出,绕至贼军背后突袭,正好与朔朗两下夹击,亦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众人闻言大喜,齐赞殿下妙计,朵安铎也乐的如此,当下和庞渊俯首称诺。
裴山却一脸诧异,暗道这种一石数鸟的两全妙计是殿下想出的?他揉了揉眼,生怕看错了人,但这千真万确是司马白无疑!
其实非止裴山诧异,众人无不纳闷,都言昌黎郡王骄横跋扈,成日荒唐嬉乐,竟能于仓促间想出两全妙策?便冲这急智,看来传闻多不可信!
司马白不管众人眼神有异,兀自盯着城下交战两军,但心里也是不断打鼓。此计无非借力使劲,以现有百姓之力转运粮车充当拒马,以甲骑迂回做成包抄,何难之有?如此雕虫小技,这些将军们竟想不出来?莫非一个个都是草包饭袋?还是故意奉承于我?是了,一定是我嘴快,先于众人讲出,大家不得已而夸赞我!
其实司马白倒冤枉这些人了,他自得张宾传经以来,日夜参悟本经阴符七术,虽然还未整理出头绪,但观人看物都渐渐有了化繁为简、直透本心的味道!
他所不知的是,他此时的眼界见识,其实早已远远超出了寻常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