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这人阴险狡诈, 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皇城司几次提醒,将人看紧一些, 没想到, 还是出了岔子。
“郡王交待过后,我家大人十分重视,为了避人耳目, 特意将那白贼关进了女牢……”
报信的小吏战战兢兢,都怪他人缘不好, 不然这苦差事也不会落到他头上。
“只是, 昨日打得太狠了, 几次昏死过去,又几次用冷水泼醒,身上找不出一块好肉……到了夜里就起了热,大人怕他挺不过去, 特意请了御医, 没想到……”
还是死了。
唐玄又去了刑部。
司南作为重要人证, 结案之前都得待在皇城司。他向唐玄申请,去看了看木清。
木清没被押到刑部大牢,而是留在了皇城司, 由一位御医诊治。倒不是唐玄以权谋私,而是官家安排的。
潜龙教的事,官家比任何人都重视。
当年,他确实临幸过一位姓王的宫女, 也亲手送出过那件“绣抱肚”, 冷青闹到殿上的时候, 他也曾期待过, 那是他的亲生骨肉。
没想到,一切都是假的。
这比没有任何期待更让人痛苦。
八年过去了,潜龙教卷土重来,最难过的其实是他。所以,官家不想让木清死,要千方百计治好他,问明一切。
木清的房间外面由皇帝亲兵和皇城司的人共同把守,司南不能进屋,只隔着窗户看了看。
木清呼吸很微弱,脸色泛着不健康的青紫,可能是余毒未清。幸亏这个时代的毒不那么好使,不然他昨晚恐怕就已经没命了。
看完人,司南又回了唐玄的屋子。
和昨晚相反,今天的皇城司异常安静,树梢的风声、檐下灰雀扑打翅膀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人啊,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
司南干脆起来,把唐玄柜里的衣裳扯出来,重新分类,叠得整整齐齐。案上的卷宗也码好放平,桌子椅子全都擦了一遍。
床头有个尺余长的小木匣,缠枝花纹,镂空顶盖,牡丹图样的孔明锁,是照着司南那个订做的,司南把它叫做“百宝箱”。
唐玄的百宝箱里只放着一个荷包,青绸底,银锻包边,用低调的绛红色丝线绣着“平安喜乐”的字样。
荷包里放着司南还他的三枚铜钱,还有火锅店的房契、荒山的地契和一张手写的木耳方子。
都是和司南有关的。
都被唐玄视为宝贝。
平日里,这个荷包唐玄总是随身带着,只有去牢房、刑室这种凶煞气重的地方才会摘下来。
司南不由眼热。
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小心翼翼地看。
看了好一会儿,唐玄还没回来。
司南又坐到书案前,开始写将来的计划——
最要紧的是给孩子们做身新衣裳,缝个双肩包,送他们参加若水书院的冬考。若能通过,还得一人准备一个拉杆箱。
天冷了,他舍不得小家伙们早出晚归,哪怕多花些钱也得让他们住宿。幸好午餐是自家送,不用担心他们吃不好。
司南想着,不然跟山长说说,早餐和晚餐也由火锅店包了,不为赚钱,只图自家孩子吃好些。
安顿好孩子们,开分店的事就要提上日程了。
还有槐树,这小子在厢军待得不错,听唐玄的意思,年后禁军选人,好好准备准备应该能过……
司南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也不求有什么用,就是为了找点事做。
正写着,唐玄就回来了。
“可吃饭了?”
“吃了没?”
两个人同时开口。
司南一笑,“你先歇会儿,我去做饭。”
“不用,我在凤仪楼订了餐,稍后送来。”唐玄身上带着淡淡的潮气,混着血腥味,是刑部大牢特有的味道。
他没舍得抱司南,不想把这些沾染到他身上,只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我去洗洗,一道用饭。”
“那你先去,我给你拿衣裳。”司南颠颠地跑到衣柜旁,熟门熟路地找到里衣、中衣、外衫,还有相配的束袖、腰带、玉佩。
唐玄看着整洁一新的衣柜,目光一软。
他情不自禁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司南,哑声道:“等私盐案结了,我就求官家赐婚。”
他希望每天都能像现在这样,下了衙有人等,衣裳有人理,屋里有灯常亮着,枕边有人可以说说话。
司南沉默了片刻,应了声:“好。”
时机不成熟、父母不在家、身份不对等……这些理由没再提,他知道唐玄想要的是什么。
经过这件事,司南也想了很多。
这个时代远比他以为的危险、无常,不知哪天就会有意外发生,他不想留下遗憾。
唐玄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下巴搁在他肩上,像只心满意足的大猫。
司南拿胳膊杵了杵他,“先说好,就算成了亲,我也不会搬到郡王府,更不会整天待在家里洗衣做饭收拾屋子。”
唐玄失笑,“如果想要的是这个,我不如雇元婆婆。”
“那你赶紧着,别让老人家等太久!”司南扑哧一笑,把衣服团吧团吧塞给他,“说好了不抱我,还不是忍不住?”
“嗯,忍不住。”唐玄捏着他的下巴,亲了亲,这才接过衣服,去了浴间。
皇城司的洗浴间是公用的,和现代澡堂差不多,外面是放衣裳的小隔间,里面有一大一小两个汤池,中间用竹帘隔着。
司南待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干脆跑到浴间,隔着帘子跟唐玄说话。左右没人,也不必避讳。
“白夜真死了?”
伴着哗哗的水声,唐玄沉着声音答:“仵作验过了,昨晚就咽了气,刑部担心是诈死,请了皇命,把头割了,灌上水银封在瓮里,尸体扔到乱坟岗喂狗。”
“官家……同意了?”
“是娘娘下的懿旨,中书省和台谏官都没拦。”
司南大概可以理解,官家想要的是亲生儿子,文武百官却不是,与其让一个不知真假的乡野之人成为太子,不如在赵宗实与赵兴之间选一个。
司南顿了顿,把话说得更直白些:“能确定死的那个是白夜吗?”
水声停了,唐玄没吭声。
司南明白了。
唐玄和他想的一样。
白夜被马蜂蛰得肿成猪头,又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如果半夜有人把他换走……
并非没有可能。
半晌,唐玄才说:“查到木坠的底细后,刑部便停了鞭刑,皇城司报与官家,之后就撤出了。白夜被关在女牢,由刑部的人看管。今日是官家安排人验的尸,说是对比了体貌和鞭伤,确定是他。”
“你也这样觉得吗?”司南问。
“这件事皇城司不会再插手。”唐玄没有直接回答,“就算要查,官家也会找和太子之位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去。”
唐玄不行,他是官家养子,向来和赵宗实、高滔滔走得近;赵兴也不行,他本就是太子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颇得皇后喜爱。
刑部、大理寺、宗正寺都不行,这些衙门背后势力错综复杂,不可能没有半点私心。
司南舒了口气,劝慰他:“不插手挺好的,你只管把私盐案办一办,辽国细作抓一抓,抽出时间去咱们的木耳园转转,趁着入冬卖些钱,选个好地方开分店。”
唐玄心下一松,应了声好。
他的少年啊,有他在,完全不用担心生活没奔头。
司南和唐玄在浴间说着话,外面一群人探头探脑。有经验的亲从官都派出去办差了,留下来的这批是今年新来的,有好奇心,也有朝气。
“进去得有两刻钟了吧?”
“不止。”
“平常老大洗澡有这么慢?”
“可没有,嗖嗖两下就妥了。”
“你们说,他俩在里边干啥呢?”
“想知道啊?自个儿娶个媳妇!”
小伙子们咕唧咕唧一阵坏笑。
司南听到了,扬声道:“郡王说了,叫了凤仪楼的大餐,待会儿就送来,我瞧瞧,是谁不想吃?”
嗖的一下,外面的人散了个干净。
小伙子们边跑边喊——
“我去外面迎一迎,怎的还没到?”
“我去拿碗筷!”
“再来一坛好酒!”
“就在郡王院里吃么?”
“是呗,让司小东家少走两步。”
不知戳到哪个点,大伙又是一阵坏笑。
司南脸上一红,捡了块石头隔着帘子丢进去,“都被人误会成这样了,要不做点什么,岂不亏了?”
唐玄笑:“嗯,你进来。”
司南也笑,“你出来呗,外边宽敞。”
只听哗啦啦一阵水声,继而是沉稳的脚步声。
啪、啪、啪……踩着木屐,一步步靠近。
司南吞了一大口口水,眼睛死死盯着竹帘,疯狂幻想着霸道总裁小说里描绘的美男出浴图——
晶莹的水珠从头发上滑落,一滴一滴掉到宽厚的肩膀,顺着如大卫雕像般精美的肌肉线条一路下滑,滑过宽阔的胸膛,滑过诱人八块腹肌,滑过性感的人鱼线,一直滑到……
???
全被衣裳挡住了!
司南想把咽下去的口水吐到他身上。
唐玄勾着唇,手臂支在他身侧,“你似乎很失望?”
明明被郡王大人的气势压制得手软脚软,大总攻还是努力撑着不想输。
“你说说呗。”司南扯了扯他裹得严严实实的里衣,“你见过谁洗澡还穿衣服?”
唐玄任由他把领口扯开,俯下.身,贴得极近,“你见过谁洗完澡光着出来?”
“我啊,晾干了再穿。”司南转着眼珠,嘴上胡扯。
唐玄目光一暗,“下回,让我见识见识。”
“再便宜了你。”司南下巴一扬,牛气轰轰。
刚好,方便郡王大人吻下去。
***
白夜的案子明面上算是结了。
司南、小郭连同赖大被从皇城司放了出来。
一出门,迎头瞧见槐树举着大铜盆,于三娘拿着根老长的艾条,往司南身上洒水,洒完他就去洒小郭。
大概觉得稍微洒洒还不够,孩子们一人抽了一根艾条,蘸了水,哗哗地往俩人身上洒。
赖大在旁边站着,孤零零的。
小崽壮着胆子,抱着艾条朝他甩了甩。
赖大怔了怔,反应过来,朝他扯了扯嘴角。或许是从来没有像这样友善地笑过,粗犷的脸显得有些可怕。
小崽躲到唐玄身后,故意把他的箭筒往前拨了拨,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凶巴巴,“你要敢打我,我就让郡王爹爹射你哦!”
郡王爹爹……
所有人不约而同看向司南。
司南:???
偏偏唐玄还摸摸小家伙的小脑壳,像是在鼓励。
小郭憋着笑,勾住赖大的脖子,“小崽别怕,赖哥就是凶了点,愣了点,好吃懒做了点,其实是个好人。”
赖大眼睛一瞪,“滚蛋!你这是夸我呢?”
“夸,当然是夸,实事求是地夸。”小郭杵了杵他,“说好了,请你吃一辈子火锅,你要现在跟我绝交,可就亏大了。”
赖大脖子一梗,硬气道:“说好就说好,谁耍赖谁孙子!”
众人哈哈大笑。
曾经的混混变成一起对敌的义士,曾经的对手变成可以开玩笑的朋友,生活呀,总是处处充满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