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南走行人越少。
村路弯弯曲曲,远处有灰色的小房子,两边是绿油油的田地,一块块深深浅浅的绿色,就像童话里一般。
繁华的汴京城很少看到这样的景色,司南不由放慢了速度,二郎也好奇地左看右看。
“臭兄长,先生说‘清明时节雨纷纷’,怎么今日不见下雨?”
“叫声亲哥,哥告诉你。”
“臭兄长。”
“就犟吧,待会儿就下瓢泼大雨,把你淋成落汤鸡。”
二郎做了个鬼脸。
司南故意拐进一个小浅坑,三轮一颠簸,二郎吓得哇哇大叫,连声叫哥。
“哥,前面有条大河!”二郎揪着司南的衣裳站起来,兴奋地往那边看。
司南耳边仿佛响起一道含笑的声音:“看到河,就快到了。”
是司旭说的。
司旭在时,每年清明都要带着一家老小回来扫墓,每次看到崔家河,都会笑呵呵地说上一句。
崔家河上游有个村子,叫崔家寨,这里是祖父的老家。
祖父常说,崔家寨在前朝只是一个山匪寨子,本朝立国,官家施行仁政,收拢流民归籍、招安山匪,这才让寨子里的人有了田地,成了正正经经的农户。
只是崔家寨三面环山,一面临河,土地少,出行不便,村民的生活十分贫苦。
司旭发迹后,修桥铺路,时常接济,村民们对他十分感激。
虽然村里已经没了司家人,他却从未忘本,每年都会回来。
从前回来,他们是一家六口,坐着宽敞的马车,带着一盒盒礼物。这次只有一辆小三轮,外加兄弟两个。
村口站着七八个汉子,皆是粗布褐衣,一脸风霜。为首的叫崔实,三十余岁,三年前从他父亲手里接过了村长之位。
司南一眼就认出来了。
半年前,原身扶着祖父母的灵柩回来安葬,多亏了这位村长里外忙活,前后打点。
明知司家落魄了,也不见他的态度有丝毫改变,反而对兄弟两个更加热络,村民们亦是如此。
“想着你们今日得过来,还怕你们找不到地方,正商量着要去迎一迎,路上可还顺利?”
崔实说着,下意识地伸手接缰绳,冷不丁瞧见司南骑的根本不是驴车马车,而是个怪模怪样的木头车,顿时瞪大眼,“这是啥神仙物件,咋还能自己跑?”
“不是自己跑,是我骑的。”司南往前蹬了两下,让他看清楚。
崔实猛地后退一步,吓到似的。
其余汉子也惊奇地瞧着,议论纷纷。
“这叫‘三轮滑步车’,用脚一蹬就能往前走,比手推车省劲儿。哥,你试试。”司南脱了高跷鞋,递给崔实。
“别别别,这么好的东西,别让我给弄坏了。”崔实连连摆手,眼睛却盯在三轮车上,满眼热切。
司南笑笑,道:“那回头我告诉你怎么做,让咱们村的木头哥新做一辆。”
旁边的汉子笑呵呵地搭话:“南哥儿还知道木头呢?那小子整日窝在家里,孵蛋似的,你可没见过他两回。”
“知道,实哥每年去汴京,总会给我们兄弟俩带着小木马、小木剑,都是木头哥做的。”
“我也知道!木头哥做的剑又好看又结实,比梁家武行里买的都好!”二郎兴冲冲道。
汉子们不由笑了。
两位小郎君能瞧上他们的东西,比什么都让他们高兴。
这些年多亏了司旭,村里的少年郎们能去汴京找活干,老人孩童有衣穿,逢年过节还有他送来的米和肉,日子过得比附近的村子殷实许多。
如今司家出了事,大伙恨不得用十倍八倍的心力去回报。
一行人说着话,就到了司家祖坟。
司家人丁单薄,若不是祖父母收养了司旭,到这一代香火就断了。
司南带着二郎给祖父母烧了纸,磕了头,把祖母喜欢的茉莉花种在坟前。
磕头的时候,司南没矫情,也没敷衍,祖父母对原身的疼爱他是切切实实感受到的,如今替原身磕几个头是应该的。
崔实几个也跟着跪下,当作自己长辈一样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下,这就是村里人的情谊。
从前司旭带着家人回来,婶子大娘们都会凑到一起准备一大桌酒席,如今虽然只剩了兄弟两个,席面却并没有丝毫逊色。
反倒是司南有些不好意思,来的时候连斤果子蜜饯都没带,回去的时候反倒拉了小半车瓜果蔬菜,都是村民们往车上塞的。
好在,他把三轮车的图纸留下了,想着多少给村民们提供些方便。
回程的时候,走到半路天就阴了。
司南怕下雨,骑得很快。
这时候刚过午时,路上行人不多,只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佝偻着身子,挑着竹担缓缓走着。
突然刮起一阵风,黑沉的云从西边笼过来,眼瞅着就要下雨。若真下起雨来,地上泥泞一片,小三轮就没法骑了。
司南拿出当年体测时的冲劲,拼命蹬着,眨眼的工夫就超过了那位挑担的老人家。
司南特意瞅了一眼,老人担子里装的是食用的葫芦,想来是自家种的,要挑到城里去卖。
他停下来,劝道:“婆婆,要下雨了,回家吧!”
老人摇摇头,“娃饿得嗷嗷叫,卖了葫芦才能换米。”
“怎么这时候才出来?”
“晨起得下地,这时候娃娃睡下,刚好来卖。”
“娃他爹娘呢?”
“他爹去打仗,死了,婆娘跑了,就剩了这么个娃娃。”
司南叹了口气:“婆婆,您把葫芦卖给我吧,早些回家。”
婆婆瞅了眼他车上,道:“后生,老婆子知道你是好心,却不能卖你。瞧着你瘦瘦仃仃一小只,哪能吃得完这么多菜?”
老人家生活如此困苦,还能耿直不移,说实话有点感动,还有点佩服。只是……瘦瘦仃仃是怎么回事?
司南笑笑,耐心地解释,说自己是做吃食买卖的,菜再多都不愁,老人家这才同意。
搬葫芦的时候,司南偷偷在她担子里塞了一袋粟米——是村民们放到他车上的——老人家看到了,非要还给他。
司南骑上车,一溜烟地跑远了。
这么一耽误,还没进城,雨就沙沙地下了起来。好在离外城门不远了,最多半个时辰就能到。
司南把斗笠扣到二郎头上,又把外衫脱下来给他裹住,“扶稳了,哥让你体验一把雨中冲刺。”
“不行!”二郎突然拽住他,小脸紧绷着,“不能淋雨。”
司南以为他是怕冷,笑着安慰:“放心,清明的雨下不大,哥给你挡着,淋不到。”
“你也不能淋。”二郎坚持,“找个地方,躲雨。”
“没事……”
“不行!躲雨!”二郎叫起来,小脸都白了。
司南觉得不对劲儿,摸摸他的头,“怎么了?”
二郎泪花在眼里打转,“祖父、祖父淋了雨就病了……祖母也是……”
司南心头一酸,“好了好了,咱不淋了,那头有个小庙,进去躲一躲。”
二郎点点小脑袋,小心地把斗笠扣在他头上,自己则腾出一个空筐,扣住小小的身子。
看着那小小一团,司南无声地笑了,这小子是在关心他呢!
那个庙叫娘娘庙,有人说供的是送子娘娘,有人说供的是天仙娘娘,还有人说是镇水的河伯。
从前每次经过,司旭就会笑呵呵地给兄弟两个讲娘娘庙的趣事,庙里供的其实是今上的生母,当年的宸妃,如今的章懿皇后李氏。
这个村的老村长为了讨好官家,把村名改成了凤凰村。
去凤凰村的路和官道一样,宽敞又平坦,一直通到娘娘庙。门前有块大石头,像座屏风,存住了庙内的瑞气。
司南绕过屏风,一眼就瞧见门口站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军士——虽然穿的是便衣,步伐气势一看就是受过多年训练的。
军士上前,道:“此地不可久留,速速离去。”
就算他不说,司南也打算走了。
不用想,此时庙里一定待着某位大人物,他不想惹麻烦。
正要走,就听见庙里传出一个温和的声音:“不可无礼,若有乡民躲雨,便请进来。”
两个亲从官应了声,退向两侧。
司南抱了抱拳,扬声道:“不必了,小子这就离开。”
庙中,唐玄听到他的声音,不由一怔。
赵祯眼尖地瞧见了,立即来了兴致,“玄儿认识?”
唐玄点点头,“是路上遇到的那位小郎君。”
“既然是玄儿的朋友,就更该请进来了。”一句话就能听出是谁,一看就不是普通朋友。
司南在外面喊:“小子莽撞,不便打扰贵人,告辞了。”
话音刚落,天边就响起隆隆的雷声,雨丝突然密集起来。
二郎惊叫:“哥,下大了,不能淋雨!”
司南:……
这样真的好吗?
“进来罢。”门内传出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唐玄身着黑色劲装,抬脚跨出庙门。
腿还是那么长,脸还是那么俊,就连身上的那张玄铁弓都显得无比可爱。
轰隆隆——
又是一声惊雷,雨点噼哩啪啦,下得急了。
司南眼睛亮晶晶。
他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