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去了河间府。
孩子们读书的读书, 学艺的学艺,家里进进出出只剩下司南和二豆、小馒头、小茄子三个小子,一下子变得很冷清。
日子一冷清, 时间就过得异常缓慢。
司南每天去宣德门等着, 都没收到唐玄的消息。
这次和上回不同, 上回是治水, 离得近,唐玄可以日日派人送信,还能抽空写几句情话。
这次是去边城和辽人打仗, 安全起见, 就连给官家的折子都是皇城司秘密送的, 不联系司南, 是为了保护他。
依着官家的意思,和辽军开战的事需得瞒着,免得百姓惊慌。
近来皇城司动作不小, 一直在抓辽国盐贩, 随之牵扯出一些购买辽盐的店铺, 一并查抄了, 闹得人心惶惶。
官家在位几十年, 从未这般惊扰过百姓,司南瞧出不对劲, 召集五味社开了个紧急会议。
“想必诸位已经知道了, 前段时间的私盐案还没彻底结束, 这些日子一直有人在查……”
司南年纪小, 又爱笑, 社员们觉得他脾气好, 并不怕他。
如今听他这么说, 大多没放在心上,“司东家不必多虑,咱们又没买私盐,怕什么?”
司南沉下脸,“当真没买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五味社中和白夜有过牵扯的人不少,自愿或是因着人情买过椒盐的不在少数。”
他扫了一圈,冷声道:“自己站出来,咱们一起想法子。倘若此时不肯说,明日被皇城司查到,别怪社里不保你们!”
这是司南就任社长以来第一次发火,当初筹办中秋宴时压力那么大,他都没发过脾气。
那些心里有鬼的不由缩了脖子,再不敢多说。
然而,还是没人站出来。
他们根本不觉得司南会一心为社员着想,而是想到了他和唐玄的关系,猜疑他是不是在帮着皇城司诈他们。
原本有人想站起来,却被旁边的人压下。
司南瞧见了,面色微沉,“不想说?”
伍子虚举了举手,讪讪道:“那个,你知道的,姓白的忽悠我买过椒盐……”
司南道:“那个无妨,百味赛前我已经报给皇城司了,官家也是知道的。”
伍子虚抠着手指,一脸心虚道:,“我后来又买了……不是便宜嘛,味道又好,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是私盐,就、就多买了些……”
“买了多少?”
“十……”
司南挑眉。
伍子虚改口:“一、一百斤。”
司南冷笑,“行,够得上满门抄斩了。”
伍子虚假哭着抱大腿,“哥,亲哥,你得救我呀!”
司南恨铁不成钢地戳戳他脑门,“你亲哥怎么没打死你?”
伍子虚哭唧唧,“他要知道了保不齐真得打死了!没见我都不敢回家了吗?”
“你先老实待着。”司南把他踢到一边,扫视一圈,“还有别人吗?”
河沿儿面馆的姜大厨站出来,局促道:“我买过两斤,白掌柜出事后再没敢用,扔到河里了。”
当时白夜召集人买,他实在不敢得罪,就象征性地买了些。
司南点点头,让他坐下,“其余人没有了?”
底下一个个扎着脑袋不吭声。
说白了,还是不信他。
司南也不恼,只平静地朝其余主事点了点头。
为首的主事拍拍手,立即有十余个精壮的护院进来,抱拳见礼。
众人一见,当即蒙了。
这是唱的哪一出?
司南勾着嘴角,似笑非笑,“劳烦兄弟们去各家馆子查查罢。”
“是!”汉子们应了一声,多余的话不用问,干脆利落地出去了。
显然,司南早就事先交待好了。
座下众人皆慌了神,怎么都没想到还有这一来,各自找借口想离开。
司南微微一笑,“诸位不必急,兄弟们脚程很快,咱们在这慢慢地喝上两盏茶,他们也就回来了——小五,上茶。”
“是!”
小五并不小,已经二十岁了,正直又能干,只是际遇不好,是个奴籍,从小就在五味社打杂。
这回就是他提醒的司南,白夜惯爱向社员们兜售米面粮油,司南才想到了这一茬。
不用司南说,小五早煮好了茶,摆好了碗,唰唰倒了几十盏,一一端给众人。
却没人念他的好,反倒狠狠地瞪了他好几眼。
小五不痛不痒,既然认准了司南,就只听他一个人的,得罪了别人也不怕。
社员们再也不觉得司南脾气软、好忽悠了,再不敢跟他叫板。
五味社确实有督查社员的权力。
平日里,入社的食肆无论是银钱上有了困难,还是被混混欺负、被同行打压,五味社都会尽心尽力地帮忙。
相应的,五味社也担负着监察之责。倘若皇城司查到有社员购买辽盐,第一个罚的就是五味社的领头人。
也是因为这个,司南才不惜兴师动众地排查一番。
那些心里有鬼的人存着侥幸心理,只求查不出自家。万万没想到,司南安排的领头人是钟疆。
钟疆出身皇城司,跟着唐玄办过大大小小的事,连某个官员府上有几窝蛐蛐都能翻出来,何况是那么大一坛辽盐?
不多时,钟疆便带着人回来了。
众人瞧见他,心彻底凉了。
有人惊呼:“社长,您也没说让钟大人查呀!”
“哦,忘说了。没事,不重要。”司南扯了扯嘴角,看着汉子们把查到的辽盐一坛坛摆在地上。
钟疆也是坏,只怕不显眼,每个坛子上都系了各家店铺的铭牌。
涉事者皆面色灰暗,心里暗暗说着:“完了、完了……”
司南脸色也不好,目光锐利地看向坐在前面的一位中年掌柜。
这人是火锅店的加盟商,叫李福,为人油滑,极会来事。十个加盟店就他经营得好,司南原本还想着,年末的时候评选给他发个大奖状。
这下倒好,奖状没发,倒先拿住了他私购辽盐的证据。
更让司南气愤的是,刚才问了好几遍,李福居然吭都没吭一声,现在闹得彼此脸上都难看!
李福店里的牌子,钟疆原本是私下给司南的,司南没瞒着,大大方方地亮了出来。
李福登时白了脸。
其余涉事者顿时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哎呀呀,就连火锅店都买了私盐,他们还怕什么?有本事就让他们一起关店呀!
司南还真有这个本事。
他看得仔细,买私盐的这些,除了像姜大厨这种抹不开面的,其余都是跟白夜走得近的。
虽心里生气,面上反而十分平静,不紧不慢地说:“五味社的规矩,各位比我清楚。除了五水楼与河沿儿面馆,其余食肆皆退社、关店,从此之后再与五味社无关!”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罚得未免太重了!”
有人叫嚣:“司小东家,你可想好了,若是李福的店关了,你可得少一大波分红!”
主事之一凤仪楼的李掌柜沉声道:“是否罚得重了,你们心里有数。若非社长心慈,将你们扭送到官府都是有的!”
另一位主事也道:“依着五味社的规矩,原该禁止你们再在汴京城经营吃食生意,是社长一力反对,抹去这条……呵,你们不仅不知感恩,还大放厥词。”
他朝司南执了执手,“社长,若你此时改变主意,我等皆从。”
其余主事一一表态。
可把底下那些人吓白了脸,一个个惊慌地看向司南。
司南不会因为别人的错而改变自己的道德底线,这些人并非恶人,没必要断了他们养家糊口的营生。
“不用改,把店关了,回家老老实实待着,等风声过了愿意开再开。”
他顿了一下,看向方才叫板之人,“别说李福一家店,就算十个加盟店都牵扯其中,我也照罚不误!”
那人一阵脸热,扎着脑袋不敢吭声。
此时此刻,心里最煎熬的当属李福。
他想学着伍子虚的样子去抱司南的大腿,被钟疆挡开了。
“有事说事,别动手动脚。”
不知道南哥儿有主了吗?
李福怂叽叽地瞅了他一眼,干嚎道:“东家,您当初说过,司氏火锅十一家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不用司南说话,伍子虚就开启嘲讽模式:“这会儿知道哭了,早干嘛去了?方才南哥儿问了不下三遍,你招了没?还好意思说什么荣啊损啊的,脸呢?”
李福脸都不要了,只一味低声下气地求。
司南不为所动,冷着脸说:“当初签契约时白纸黑字写明了,如今你犯了法,违了约,不管朝廷如何惩处,你家的授权我必会收回,以后也不许你再开火锅店。”
李福真哭了,“这次是我不对,不该贪小便宜,还请司小东家网开一面。”
底下有人附和:“是啊,都是自家人,没必要搞得这么严重,关起门来罚一顿就完了。”
司南面上一寒,“事到如今,你们还觉得我是在跟你们玩过家家吗?白夜为何死在狱中,皇城司为何连日搜查,你们有没有想过?”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还真没想过。
不是说得罪了燕郡王,严刑拷打没捱住吗?
司南干脆把话挑明:“你们买的不是普通私盐,是辽盐,是在给敌国送钱!今日我不查,明日查你们的就是皇城司!不想闭店,那就等着掉脑袋吧!”
李福是个明白人,立即执起手,带头说:“是在下的错,东家怎么罚都不为过,还请您给指条明路。”
其余人也反应过来,连声恳求。
司南说:“事情已经出了,铺子是保不住了,我只能想办法保住你们的命——记住,没有下次。我不是滥好人,若不是为了五味社,我不会蹚这趟浑水。”
众人连连称是。
“你们若信我,就老实在家待着,明日听我的安排。”司南这样说,并非夸海口。
唐玄跟他说过,律法严苛是为了杜绝宵小乱了盐务,实际官家心慈,理解百姓生活不易。
他想从这方面下手,保住李福几人。
还有,保住火锅店。
虽然出事的是加盟店,但是若有人故意攀咬,他到底难辞其咎。
李福虽心里遗憾,嘴上还是连声道谢,若事情真像司南说的那般严重,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事情确实很严重。
这件事刚发生了不到一个时辰,皇城司就得了信——若不是司南动作快,他们就先一步去那几家店查了。
幸好司南查得及时,没让皇城司拿到直接证据,不然就算顾及着唐玄的面子,也不好太过偏袒。
有人给司南递话,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已经有言官上了折子,请官家严惩。
重点说的是火锅店。
司氏火锅店树大招风,原本就损了不少人的利益。明面上又是唐玄开的,从前他得罪过的那些人恨不得抓着这个把柄,一口气把火锅店毁了,哪怕只是给唐玄添点堵也觉得痛快。
赵兴专门来了趟店里,对着司南一通叨叨:“别以为你动作快就能逃过一劫,我跟你说,这件事已经不归皇城司管了,刑部正在找证据,一旦确认火锅店购买辽盐,不光是你,唐球球都得受连累!”
司南只管埋头点菜,赵兴说一句他就多点两样。
宰他丫的!
赵兴没注意到自己的荷包正在一点点变轻,厚着脸皮,继续叨叨:“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唐球球在前线拼杀,帮不上忙也就算了,还给他扯后腿。”
司南瞅了他一眼,凉凉地刺回去:“你倒是懂事。好友在前线拼杀,帮不上忙也就算了,还在这口口声声威胁他家眷。”
赵兴差点噎死。
真的,脸皮厚的怕不要脸的。
司·唐球球的家眷·南赢了。
赵兴的话,司南上了心。
这次,不光是火锅店的事了,还关系到唐玄。司南绝不愿意看到真有人借着此事在朝堂上攻讦唐玄。
就像赵兴说的,他的男人在前线拼杀,他不仅帮不上忙,还扯后腿,他不允许自己成为唐玄的软肋。
司南一夜没睡,想了整整一宿。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出了门。
卯初一刻,汴京城早已热闹起来。
百官在朝堂上议事,茶楼酒肆开门迎客,城外的百姓赶着牛车、挑着扁担,陆陆续续进了城。
一只特殊的队伍从玉堂巷出发,沿着汴河大街拐上御街,又沿着御街一直走到宣德门。
司南在前面打头,小郭和小五分站两侧,一个敲着锣,一个打着鼓。
外卖小分队总共上百人,皆举着旗子,跟着司南高喊——
“抵制辽盐,从我做起!”
“护我大宋,匹夫有责!”
声如洪钟,气势磅礴。
过往的男女老少不由被他们吸引,紧跟在后面。
宣德门前有面登闻鼓,鼓架前有个八尺高台,司南踩上去,看到底下人头攒动。
他握着自制的大喇叭,扬声道:“各位父老,诸位乡邻,我是司氏火锅店的东家司南,今日协同火锅店全体员工来此,就是为了表一个态——司氏火锅店,誓死不用辽人私盐!”
小伙子们跨立在四周,面向百姓,围成一圈,一个个精神抖擞,面色坚定:“誓死不用辽盐!”
百姓们怔怔的,不明所以。
其中就有不少私底下偷偷买辽盐的。
他们不明白,买点辽盐怎么了?
朝廷不也是每年巴巴地往辽国送岁币吗?
宋盐就是比辽盐贵许多,老百姓过日子,还不是能省一点是一点?
司南道:“你买一斤辽盐,就是为辽军的战甲添一块铁,为辽人的战马送十筐料!就是亲自为战场上的大宋儿郎系一根断头绳!”
“不要以为你偷买一斤,我偷买两斤,区区一点盐算不上什么。汴京百姓有多少,河北路宋人又有多少,这么多一斤两斤加起来,总共多少斤?”司南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百姓们都慌了,从来没想过,不声不响买两斤盐怎么就和打仗扯上边了?
司南观察着众人的神色,声音发沉:“辽人狼子野心,早就想侵吞我中原沃土。今日是暗中贩盐,明日就是占我山林,掳我妻儿!官家仁德,不愿兴军劳民,然而辽人欺人太甚,当战则战!”
“宋辽边境有我们的儿郎,有我们的夫君,有我们的亲朋故友!和辽军对垒的会是他们!流血流汗的也是他们!”
“不要觉得与己无关!战事一起,赋税、兵役、粮草每一样都与我们息息相关。”
“就算今日辽境没有我们的亲人,明日也不会有吗?后日呢?十年之后、百年之后呢?”
“待辽军挥兵南下,马踏中原,每一个私下买盐的宋人,皆是给辽人递刀的帮凶!”
众人哗然。
不知不觉被司南带了进去。
终于明白,这件事到底有多严重。
赖大第一个跳上台,举着拳头高喊:“抵制辽盐,不做帮凶!”
许多人不由自主跟着喊起来,有白发老人,有儒衫学子,还有眼圈泛红的妇人。
于三娘站到司南身边,朗声道:“我是司氏火锅店的领班,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女子,同样懂得‘护我大宋,匹夫有责’的道理。我在此承诺,绝不私购辽盐,绝不给辽人递刀!”
在场的不乏小娘子,受到感染,皆跟着喊了起来,语气铿锵,毫无娇弱之感。
赵灵犀紧接着跳了上去,“我是赵家女,担着县主的头衔,食邑千户。今日我同汴京百姓站在一起,郑重承诺‘抵制辽盐,从我做起’,若有违背,不配为赵氏子孙!”
一时间,群情激昂。
响亮的口号从宣德门一直传到相国寺。
太学生听到消息,丢下书本,跑出校舍,执着笔,拿着纸,把满心的报国之志写成了文章。
巡逻的禁军维持着治安,小心护卫着激动的人群,难得耐着性子没有推推搡搡。
早朝还没结束,朝堂上也得了信。
赵祯带着百官大步赶至宣德门,远远便听到司南带着百姓们喊口号——
“抵制辽盐,从我做起!”
“护我大宋,匹夫有责!”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唤起了百官年少时的凌云志,震得赵祯心口发烫。
他推开宫人搀扶的手,一步步踏上高台,视线往百姓身上一一扫过。
司南放下大喇叭,百姓们也渐渐收了声。
赵祯持着手,缓缓道:“朕是你们的官家,是大宋的一国之君,为回报诸位的爱国之心,朕保证,只要从今日起不再购买私盐,从前的事既往不咎。”
百姓们大大地松了口气,皆揖手行礼,感念官家仁德。
赵祯继续道:“朕最心爱的养子已赶赴边关,随行的还有狄青大将军的二儿子,宋境有数十万大军驻守,朕向你们承诺,有朕在一日,便不会让辽军马踏中原,欺我百姓!”
说完还往司南身上扫了一眼。
司南神色一凛,上赶着拍马屁,“官家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姓们下意识地跟着喊:“官家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什么乱七八糟的。”赵祯低声骂了句,语气不甚严厉。
司南吐吐舌头,扶着他迈下高台。
赵祯没拒绝,反倒端起了长辈的款。
司南大大地松了口气。
他知道,司氏火锅店的这场危机算是顺利度过了,五味社那些人的性命也算保住了。
更惊喜的还在后面。
为了嘉奖司南的这场爱国壮举,赵祯带着文武百官到他店里吃火锅。
宰相富弼、枢密使韩琦、三司使张方平、翰林学士兼开封府少尹欧阳修、御史中丞包拯,连带着朝中新锐王安石、司马光……都来了!
除了已逝的范仲淹,以及在家为母守丧的苏轼、苏辙两兄弟,大宋的背诵默写天团就集齐了!
宋代古文运动的核心人物、千古文章一大家的欧阳修大人还朝他笑了一下!
司南简直美滋滋!
不仅是他,店里的员工们激动得走路都发飘,原本一个个口齿伶俐,这时候话都说不全了。
这么多大人物,居然这么近、这么真实地坐在了他们面前,听着他们报菜单,等着他们上菜,由他们服务。
这可真是……够吹一辈子牛了!
人生啊,处处充满了变数。
前一晚,司南还为火锅店的前程通宵未眠,眨眼间,满朝文武都来吃火锅。
完全可以想象,明日的邸报上会怎么写,不出半月,整个大宋都会知道这家官家带头、百官齐聚的火锅店。
司氏火锅店,要火。
不仅当今官家来了,还把下一任官家,下下任官家都带来了!
亲眼看到三代君主在他店里排排坐,吃火锅,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圆满的?
司南已经想好了,明天、不,待会儿就在门上挂个牌子——
吃火锅吗?
偶遇官家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