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亭跳下马车, 屏退了暗卫,从容向他走去。
见他如此,崔僖也旋身下马, 朝他拱手一揖,神色间少了些凉薄轻慢,多了几分真诚。
“崔常侍是否同我有什么渊源?”叶云亭走近,越发觉得怪异。他终于确认不是自己的错觉, 崔僖待他与旁人的态度, 或多或少有些不一样,
不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在他被送入永安王府时,崔僖都曾提点过他, 更别说后来几次遇见,崔僖待他都十分客气。虽然他没见过崔僖待其他人的态度, 但自他人言语中, 可知内侍省崔常侍深得皇帝宠信, 便是朝廷重臣在他面前,也难得得一个好脸。
有人骂他阉党拿腔作势,将他与前朝那些乱政的阉党归于一流。说他姣好皮囊下藏着恶毒心肠,是一条藏于阴暗处的斑斓毒蛇。
当然,这些话朝臣们也只敢私下说说, 但凡当着面说的,都没能保住项上人头。
崔僖算不得是个好人, 但叶云亭的直觉告诉他,他对自己似乎没有恶意。只是他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渊源,叫崔僖对他另眼相看。
在此之前, 他记忆中与崔僖并无交集。
崔僖早料到他有此一问,却只笑了笑:“大公子贵人多忘事,自然不记得我。”他神情一转,却没有继续说起二人渊源,而是道:“大公子曾帮过我一次,这一次,我来给大公子送行,便当偿还了。”
他说的是送行,两人却都心知肚明,这一回他已然决意放叶云亭一行人离开。
虽然叶云亭也并不是没有反击之力,但没有折损的离开,总是好事。
只是他并不愿意不明不白地承情:“我并不记得曾有恩于崔常侍。”
“大公子不记得便罢了,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崔僖似不欲多说,笑眯眯又一揖:“天色不早,崔某便只送到这里了。此去天长路远,望大公子多加珍重。日后再见,恐怕就是敌人了。”
口中说着敌人,他面上却还是笑眯眯的,似乎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见他如此说,叶云亭也不好再矫情追问,只能回以一揖,道:“崔常侍亦保重,若是日后再见,永安王府欠你一个人情。”
崔僖这回没有再应答,只揣着手,笑吟吟看着他离开。
叶云亭上了马车,自车窗回望一眼,就见他仍静静站在远处目送,因离得远了,看不太清面上神情,只瞧见他一身绯红官袍被风吹得鼓起,衣角猎猎。
这一幕似曾相识,他回忆许久,陡然自尘封的记忆中想起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来。但此时马车已经缓缓向前,他自车窗中探出头朝后扬声道:“我想起来了,你是阿兕!”
崔僖站在原地,动作似有一瞬怔然,接着双手抬至胸.前一揖。
虽然未曾回答,却已是承认。
叶云亭有些怔楞坐回去,没想到崔僖竟会是阿兕。
那段记忆实在是太久远了,崔僖的变化也太大,年纪也与他记忆里对不上,所以他才没能想起来。
那大约是他十二三岁时的事情了,当时叶知礼不知何故,破天荒地带他去了一次宫宴。但他极少出门,骤然入宫心中惶惶,又没了季廉作伴,入宫之后坐在宫人安排的位置上,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后来中途喝多了茶水,实在内急。才不得不离席去方便。结果回去时便迷了路,七拐八绕的,不知道绕到了哪处偏僻的宫殿,撞见一群年纪不小的内侍在欺辱一个瘦弱的小内侍。
那小内侍十分瘦弱,瞧着跟季廉差不多大,却被迫脱光了衣服,光溜溜跪在地上。那群比他大的内侍,笑容淫邪地围在他四周,极近羞辱之事。
小内侍却一声不吭,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看见对面走廊的叶云亭时,短暂地亮了亮,很快又暗了下去。
叶云亭是第一次撞见这样腌臜的场景,他年纪虽不大,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自然明白这些内侍是在做什么。这样的欺压凌.辱,不只是在宫里,在国公府里也有,只是远远没有这么过分罢了。
他当时年轻气盛,不忍直接走开。便壮着胆子呵斥了一句。
那些内侍大约是见他穿着打扮不是宫中人,以为他是赴宴的哪家显贵公子,惊吓之中整理好衣服便做鸟兽散了,只有那小内侍没了支撑,倒在了地上。
叶云亭见他可怜,连一件蔽体的衣物都没有,便将自己的披风给了他。
倒是那小内侍愣了愣,默默裹紧了披风。叶云亭见他只趴在原地不动,才意识到他受了伤不能动,想着送佛送到西,便按照他的指路,将他送回了住处。
除夕宫宴,宫中主子会大肆赏赐,不论当值不当值的宫人,都去了热闹的地方。唯有没法在主子面前露脸的低等内侍,才会在偏僻处自己寻些乐子。而像小内侍这样的,便只能成为旁人的乐子。
叶云亭怜悯他,却也无法改变他的处境。只沉默地将他送了回去。
倒是小内侍在他临走前,告诉了他的名字,说自己叫“阿兕”。他记得当时对方十分虚弱,却还是瞪着一双眼睛对他说:“从前碰见如你这样的公子哥,他们不会赶走那些人,只会看戏一样地在旁边看着。也有忍不住的,又嫌我脏,就用各种各样的东西折磨我。你为什么和他们不一样?”
叶云亭当时不知怎么回答他,只能说“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坏”,而且他也觉得自己算不上什么公子哥。
但阿兕却只是沉默了一会儿,说:“但我遇见的都是坏人。”
叶云亭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在那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受父亲厌弃,在国公府中遭人白眼便是十分艰难了,直到见了阿兕,才知道远有比他处境还要糟糕的人。
他只能干巴巴地安慰说:“只要努力活下去,总会变好的。”
但其实他自己也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说服力,像阿兕这样的小内侍,说不定哪一日就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偏僻的角落里。而他并没有能力帮他脱离这样梦魇般的处境。
所以他说完心虚不已,仓惶逃开了。
他走时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阿兕裹着他的披风坐在床板上,直勾勾地望着他,眼神漆黑。
后来他回到宫宴上,被四处寻他的父亲狠狠责骂了一顿,然后便被带回了国公府,之后再鲜有机会进宫,而阿兕也渐渐淡忘在他的记忆中。
没想到那时瘦弱的小内侍,竟然成了皇帝身边最宠信的常侍。
崔僖实际比他还要大四五岁,但叶云亭还记得那时他看起来,不过九、十岁,瘦弱苍白,周身死气沉沉。
与如今张扬毒辣的内侍省之首找不出半点相似。
他蓦然想起被送入永安王府时,崔僖对他说:“天命虽不可违,只要人活着,就还有可能。”
想来当时他说完后心虚而逃的话,崔僖竟然听进去了。后来他遇难,又转赠给了他。
叶云亭轻轻吁出一口气,嘴角微微勾了勾。
年少时随口安慰的话,到了如今方才明白其中真意。
只要努力活下去,总还有机会。
对年少的阿兕是,对他而言也是。
……
崔僖静立在原地,直到马车看不见踪迹了,方才上马折返。
他的神情看起来极其愉悦,以至于回到山谷前,看见地上那具直挺挺的尸体时,语气都温和了些:“我们一路往冀州追击,不料在山谷却遇见了伏击,副统领殉职身亡……”他说完顿了顿,目光扫过二百神策军,将未尽的话说完:“不过就牺牲了副统领一个,难免牵强,还得多几个人舍身才好……”
说完,就见神策军中有些人面色惊慌。
崔僖笑了笑,轻飘飘地点过了二十多人:“都杀了。”
那些被点到的人一惊,立即跪地求饶:“崔常侍饶命,今日之事,我等什么也没看见,请饶我们一命。”
“我手底下,可不留异心之人。”崔僖却没有半点容情,随意摆了摆手,便定下了这些人的生死。
那二十多名神策军见求饶无用,面色一变,拔刀相向:“崔僖,你勾结永安王,乃是死罪!”
崔僖笑眯眯的:“是死罪,可你们都死光了,不就没人知道了么?”
说话间,一场单方面的厮杀已然开始。
除了这些特意带来当替死鬼的人,其余人都是他的亲信。
等人都清理干净了,崔僖才道:“回吧,我们去给陛下报信,过几日再来替他们收尸。”
余下的神策军收起刀,上马紧随他身后而去。
崔僖坐在马背上回望一眼,只见灰蒙蒙的天色之间,群山巍峨,天地辽阔。
他收回目光,心想待他们回京,叶云亭一行该到了冀州境内了。想到即将气急败坏的皇帝,他愉悦地勾了勾唇角。
叶大公子曾告诉他,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坏,他是不信的。
他自出生后便没过一天好日子,连亲娘都对他动辄打骂。后来见他长得不错,又想将他卖去南风馆换赌资,他不愿当小倌,发了狠将自己卖入宫中做了个阉人。但结果并不比做小倌好上多少。
这么多年,他没遇上过几个好人,叶云亭是屈指可数的其中之一。
他靠着那一句“活下去总会变好”,不折手段地往上爬,最后却发现他与从前那些欺辱过自己的恶人并无不同。受尽屈辱的阿兕早就死了,活下来的是崔僖。
而这世上,到处都是即将死去或者已经死去的“阿兕”。
烈烈寒风自面上刮过,隐约能闻到身后的血腥味。崔僖眯了眯眼,心中忽然有些厌烦。
这北昭皇室从根子上就烂了,早就该散了。
他亦是。
“大公子,你可别叫我失望。”他低声的喃喃,被寒风卷着,无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