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兵相接的铿锵声,远远传来。
透过半掩的窗,可见西北角冲天的火光,照亮了黑夜。
那是圣上寝宫所处的方位。
宜安坐在拔步床前,遥想前世的自己这个时候在做什么。
记忆如此久远,久到所有细节本该在一次次轮回中逐渐褪色,直至永远忘却,可是当一切回到最初,光阴重归原点,那些零散的记忆碎片,还是一块一块拼凑成原本的模样,让那些深埋在心底悲欢又重新开启。
大耀十六年秋,齐国质子在湛都郊外行宫暴毙身亡。
元帝震怒,命人彻查,然,最终证据却指向名动天下的宜安公主。
究其缘由,说来可笑。
质子珉数月前曾在宫宴之上得见宜安公主,当场惊为天人。
席散后,念念不忘,魂牵梦萦,每晚必臆想着公主娇态,自渎泄身,方可入睡。否则,必长久失眠,无精打采。
曾请宫中御医诊看,却难寻病因,药石无效。
继而秘寻民间游方术士,终得一圣手,自称“逍遥道人”,有法可解质子之困。
萧珉大喜,命人好生招待仙师,特辟一殿供其炼丹。
一月有余,金丹大成。
萧珉就水而服,当晚便不用自渎而安然入眠,可梦境却极其香艳不堪。
翌日,晨起,便惊觉心虚脾怠。
道人却说,药效正劲,以致耗费心神,乃正常之象。
质子珉深信不疑,又连续服丹半月,某日惊觉自身再难**,大有去势之相。
宫中御医再入行宫,号脉后俯地不起,冷如雨下。
质子今后,恐怕不能人道。
萧珉大怒,先斩御医,后杀道人,至夜间,心火难耐,却不得纾解,竟然就此暴毙。
虽说萧珉自作孽,实乃活该,但事情起因却在宜安。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齐王萧季承痛失爱子,要元帝交出宜安公主为儿偿命。
元帝愤而拒绝。
同年腊月,齐王发布讨元缴文,称——
……元帝辛残暴,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又纵女以媚色惑人,痛杀我儿,是以起兵伐之,以全公道!移檄州郡,咸使知闻!
三日后,齐举兵进攻大耀,一路势如破竹,至大破成裕关,已有十万雄兵。
元帝厉兵秣马,有心迎战,不料腹背受敌,遭贴身太监缢死于睡梦中,享年三十又八。
一代帝王就此陨落。
大耀在他手里达到鼎盛,创五国来使跪地齐贺之盛景,却也在他手里走向倾覆。
而宜安,成了这场战争里最无辜的牺牲品,萧季承一篇缴文害她背负“红颜祸水”的骂名。
美人倾国,不过如此。
可谁又知道,这个野心勃勃的男人,赫赫威名的齐王在城破入宫后的第一件事,并非吞并大耀,也没有论功行赏,而是强行占了她的身子,将她囚禁于地宫之中,成为他一个人的禁脔。
思及此,宜安不寒而栗。
手紧紧揪住裙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遏制住心中的愤怒。
萧、季、承……
地宫里暗无天日,入夜后,漆黑不见五指。
她早年在冷宫的时候,都不曾受过这种虐待,她很害怕,想逃跑,却一次又一次惨遭男人的凌虐。
“宜安,你曾经在六国帝宴上作诗自比为桀骜烈马,那我萧季承就注定是骑在你这匹马上肆意挞伐的驯马人!”
这句话如同魔咒伴随了她整整一辈子。
萧季承折磨了她半个月,没日没夜地索取,每一次都把她往死里蹂躏。
宜安遍体鳞伤,却无力反抗。
原来,除了父皇的庇佑,她一无所有。当元帝这座靠山轰然倒塌的那天,也是她跌落地狱的时候。
半个月后,萧季承合并齐国与大耀疆土,改国号为周,年号狩成,史成周悯帝。
《六国史记》有云——
“齐灭大耀,继而诛黎,致六国崩,而四国立。”
萧季承好战,每每御驾亲征。
宜安巴不得他永远别回来,最好死在战场上。
可现实却给了她沉痛一击。
地宫的存粮和储水相继耗尽,没有人知道她被关在下面,原来,先死的人是她。
不过这样也好……
就在她做好准备,坦然赴死的时候,卫綦像一缕光出现在她生命里。
起初,宜安以为他是萧季承的侍卫。
每次来,放下饭菜和水就走,不说话,像个游魂。
有时,宜安睡得沉,甚至没有发觉他来过,可新鲜的饭菜和清水,就摆在石桌上。
前几次,她没吃。
那人也不劝,规定的时间来,把东西收走。
好像她的生死于他来说,无足轻重。
宜安有些丧气,她饿,她怕死,她想活着。
无关公主的骄傲,只是求生的本能。
所以后来,她还是吃了。
男人看到三只空碗时,脸上闪过错愕,那副表情即便过了三生三世,宜安也记得清清楚楚。
一天两顿,他送,她吃。
没有语言上的交流,更不存在眼神的交会。
转眼入了秋,距离大耀灭国已经过去半年,宜安也被关了半年。
地宫温度本就比外面要低,加上秋风渐凉,入夜后,宜安常常被冻醒。
咬牙撑了数日,到底挨不过,便趁男人下来送饭的时候,小心翼翼开口——
“能不能给我一床棉被?”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男人的身形明显顿了顿,却并未回应,转身离开了。
宜安也不觉得失望,她想,他可能是个哑巴。
反而有些怜悯起来。
可转念一想,她都自身难保,哪还有资格去怜惜别人?
宜安靠在石壁上,昏昏沉沉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一床棉被,叠得整整齐齐,而石桌上的空碗已经被人收走。
她对着空气默默说了声谢。
这晚,宜安睡了个好觉,还梦到小时候,被母妃逼着学琴,手指头烂了,嬷嬷就趁夜偷摸进殿内,替她上药,偶尔还会带来一小块白糖糕。
那种味道,很甜很甜。
从她被父皇接到撷芳殿后,就再也没尝过那种滋味。
第二天,宜安克制住困意,告诫自己不能再睡过去。
然后,他来了。
脚步轻得像柳絮。
宜安对着男人的背影,说了句“谢谢。”
“……不用。”
原来,他不是哑巴。
萧季承南征北战,企图一统六国,已经很久没来地宫。
宜安甚至已经忘了他的模样,或者说,从来没有用心去看过,倒是每天来送饭的男人,给她的印象越来越深。
比如——
他的声音很特别,却很少说话。
他看上去很瘦,但其实穿衣服很好看,尤其是那件玄色的袍子。
他会尽可能满足她的要求,只要不是太过分。
渐渐地,宜安发现,她每天醒来唯一的盼望就是等他送饭,趁此机会,和一个活人聊聊天。
说聊天也不尽然,因为,通常都是她在说,而他一语不发。
“……你能回应我一句吗?”终于,她开始得寸进尺地提要求。
“回应什么?”
“对!就是这样,不能我一个人说,你也要说。”
男人又沉默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宜安问他。
“不知道。”
“安安。”她说,“你可以叫我安安。”小时候,嬷嬷就这般唤她,取义“安宁顺遂”,可惜,造化弄人。
男人稍稍一顿,并未出言。
宜安却仿佛习惯了他的沉默,自顾自问道:“那你呢?你叫什么?”
回应她的是漫长而死寂的沉默。
男人背过身去,收走碗筷,然后,抬步离开。
宜安呆呆看着,眼中流露出失望。
突然,男人身形一顿,停在门口,“……阿玄。”
卫綦,字青玄。
那时的宜安还不知道这个每天为她送饭送水的男人是何等身份,等她知道的时候,两人却已不复当初。
命运,是众多阴差阳错罗织而成的网。
局中人,谁也逃不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