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普通人的时候，尚轶总是知道自己应该以怎样的态度来面对对方，毕竟和别人交谈是他的工作内容之一，但有时他的交谈对象并不是“普通的人类”。在想起钟择的时候，尚轶最先想起的东西还是一枚漂浮在淡蓝色液体里的缸中脑，即便全息投影能为他塑造出一个生动立体的形象，在尚轶眼里，对方仍然很难算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人。
实际上不光是钟择，身为人工智能的莫奕白，大半个身体都由机械构成的钟榕，在尚轶眼里都有着难以界定的模糊边界。科技越是发展，“人”这个概念就变得越发难以定义了，一个全身都受过机械改造的人类还算是标准意义上的人吗？一个以人类的方式思考和行动的机器，又能不能被当做是人？尚轶不想花费太多的时间来思考这件事，毕竟这种问题，注定是没有答案的。
不过在和钟择交谈的时候，尚轶还是很难抑制自己心底那种古怪的感觉，站在他面前的钟择看上去不过只是一个幻影而已，而谁又能保证，他的所思所想是完全来自他，还是来自于某种程序的杜撰？
“莫奕白是我带到‘耀光’来的人，我对她的了解也不多，但足够能回答你的大部分问题了，”在阁楼透进来的光中，钟择的身影像是被光照亮的尘埃一般虚幻，他看着林舟，神情平静到了冷漠的地步，“你想知道什么？还是说，你仅仅只是因为你对这件事的不知情而想找个人责怪？”
“我没有想责怪任何人的意思……”在钟择的面前，林舟显得有些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年轻学生。
“你怒气冲冲地质问她，就好像她是罪魁祸首，有意对你隐瞒了所有的事情一样，”钟择打断了她的辩解，严厉起来的他能够让人感受到清晰的怒意，“我教过你的东西全都被你忘了，是吗？在这种时候愤怒能起到什么作用？如果你要责怪什么人，那么你唯一能责怪的人就只是你自己而已，你没有察觉到任何迹象，也没有自己去挖掘真相。现在，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
林舟想说的话都被钟择堵了回去，这还是尚轶第一次见到她这么憋屈的样子，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放弃了继续解释，而是像钟择要求的那样，说出了自己想问的问题：“你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吗？她从哪来？为什么你决定要收留她？”
“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只是一个在街上游荡的年轻女孩，酒吧需要一个底子清白的人来帮忙，我就把她带回来了。一开始我不知道她的身份，一直到她无意之间撩起衣袖的时候，我才发觉她并不是人类，”钟择没有迟疑，便给出了这一连串问题的答案，“最初我只将她当做一个普通的手下，在我知道了她的身份之后，我也曾经犹豫过，但她的表现几乎和一个普通人没有区别。如果她小心一点，没有人会发现她真正的身份，而我也不应该随便抛弃一个为我做事的人。”
“你在哪里找到了她？”
“黑街一个旧仓库外的巷子里。”
“这个名字是谁给她的？”
“她用这个名字向我介绍了她自己。”
“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来路吗？”
“她对自己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所以你能从我这里问到的事情几乎和你能从她那里知道的事情一样多。”
在问完这些话之后，林舟便不再开口了，她没有与钟择对视，而是垂眼看着地面，仿佛钟择的目光会让她觉得畏惧一般。尚轶觉得她还有很多应该询问的事情，但她或许有自己的顾虑，而现在的他如果插话，就太不合时宜了。在等待了一会儿之后，钟择才接着说了下去：“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我……没有了，”林舟摇了摇头。“我很抱歉。”
“道歉不是挽回错误的办法，我不想再看到你怒气冲冲的样子了，在黑街随便表露自己的情绪就意味着将弱点摆在别人面前，”钟择叹了口气，“今后你或许会成为我的接班人，告诉我，我是不是选错人了？”
钟择计划着将这个组织在将来交给林舟吗？尚轶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决策。与议会将来的领导者秦彦有着血缘关系，但却遭到了背弃的林舟显然同时拥有仇恨和毁掉议会的能力，毕竟一个人最亲近的对象，最有机会成为他最危险的敌人。她熟悉秦彦的弱点，在有机会杀死秦彦的时候也绝不会手软，这个组织在她的带领之下或许会成为刺进议会心脏的一把尖刀。
对于整个组织而言，林舟或许是一个优秀的领导者，但对于她本人来说，成为“屠夫”的领导者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
尚轶觉得比起自己的学生，钟择对待林舟的态度更像是在对待一个工具，他需要她变得趁手，于是要从技艺上打磨她，从思维上控制她。他或许还费心地维护了她对议会的仇恨，原本的林舟或许不必成为黑街的杀手，但她的命运却因为钟择而彻底改变了。
林舟意识到了这样的事实吗？这真的是事实吗？还是说……尚轶也相信了尚纪的死与钟择有关，所以这位酒吧的老板在他的眼里才有了一副邪恶的面貌？
“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老板。”林舟为自己的错误而感到惶恐，她的道歉听起来很诚恳。
“希望如此吧，”钟择说完，又转头看向了尚轶，“你呢？尚先生，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对于我弟弟尚纪的死，你都知道些什么？”
没来由地，尚轶忽然问出了这个和莫奕白的事没有半点关系的问题，他甚至还用了亲近的关系来称呼尚纪，如果有过半点理智的思考，他觉得自己都不会问出这种问题。
“我所知道的就是，尚纪他死于自己的错误，”钟择并没有生气，他笑了笑，态度温和地说出了一个标准的回答，“是他自己毁掉了自己活下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