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轶不是没有设想过钟榕介绍给他的治疗师会是什么样的人，虽然近些有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了治疗师这个职业，但他相信，钟榕熟识的治疗师恐怕会是一个和她同龄的人。而就像他所猜测的那样，在他敲开了对方的办公室之后，坐在办公桌后的是个已经两鬓斑白的男人。对方看上去像是一个十分有书卷气的老学者，他披着一件深灰色的羊毛披肩，脸上已经有了浅浅的皱纹。在尚轶走进来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访客，才放下了手中的书，又取下了带着链子的眼镜，微笑着指了指自己不远处的那张沙发：“请坐，我想你就是钟榕介绍来的尚轶先生吧，我是这家医院的副院长于翊。”
要将于翊和钟榕两个人联系在一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毕竟钟榕的那张脸总是让人忘记她的年龄，而两人的气质又实在相差太多。第一眼看到钟榕的时候，许多人会由她联想到那些站在企业顶峰的高官，她的身上带着那种令人信服的威严，而她身上的机械改造也是高官们热衷的。与她不同，于翊则有着一个治疗师最理想的气质，他会让人想起自己亲近的长辈，又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师长，来访者会觉得他是值得信任的，但又不会因为疏离感而不愿意向他畅所欲言。
“能成为这个机构的管理者之一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尚轶走过去与他握了握手，这才坐进沙发里，与此同时，他也尽可能地让自己不表露出防备的姿态，“能够得到你这样的治疗师的帮助是我的荣幸。”
“说不上是帮助，任何人都需要一个表达自己的窗口，而我只是恰好知道怎么聆听人说话而已，”于翊碰了碰自己桌上的按钮，让办公室里的温度升高了几度，对于正在专注阅读的人来说，略低的温度能够有效地让大脑思维清晰，但在交谈之中，舒适的温度才是最好的选择，“就让我们从谈论你自己开始吧，最近你觉得你的状态如何？”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我很忙碌，也因此感受到了压力，”尚轶顿了顿，又补上了一句，“不过适当的压力能给人更多的动力，总体来说，我认为我正处在一个良好的工作状态之中。”
“从事我们这个行业的人要承受的压力通常不仅仅只有一点，我们每天要面对很多病人的负面情绪，甚至是谩骂和攻击，最近几天，你似乎就收到了一位病人的袭击，而且据我所知，这不是你第一次受到病人的袭击了，”于翊双手交叉，抬头直视着尚轶的眼睛，“这样的事情会不会带给你过多的压力？”
“就像你说的那样，每个治疗师都要面对类似的事情，但我们有足够的专业知识，因此在帮助别人的同时，我们也知道如何调整自己的心理状态，”尚轶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这些事情带给我的压力还处在我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我想也是这样，至少你的行为和情绪都没有失控的迹象，不过我听说，之前伤害你的那个病人并没有主动攻击你，当时的他正打算自杀，而你是在上前去抢夺他手中匕首的时候受伤的，”于翊垂下眼，翻看了一下桌上的资料，又重新抬起头，“为什么要亲自去救他，而不是将局面交给在场的警卫来控制？”
“我……我认为那个时候的情况很紧急，当时我是离他最近的那个人，所以我必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这个话题让尚轶觉得有些不安，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他还是隐瞒了自己当时看到了尚纪幻象的事情，“我也确实救了他，而我付出的代价就只是一个迟早会愈合的伤口而已。”
“你很英勇，这是我和很多治疗师都做不到的事情，你对病人的关心已经远超过了很多的同行，”说到这里，于翊顿了顿，又转换了一个话题，“我听说你有过一些不那么美好的回忆，有关于……一些人的死亡。愿意和我谈谈那些事吗？”
尚轶和于翊对视了许久，才给出了自己的回答：“我想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件事。”
“每一件，从你的童年，再到前一阵子发生的事情，”于翊并没有明确地指出究竟是哪些事，但光是这样的暗示已经足以让尚轶猜到他想说什么了，“你为那些人的死感到遗憾吗？”
“我为每一个死去的人感到遗憾，”尚轶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在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动作之后，又很快松开了，“尤其是我的亲人和病人。”
“我们是同行，所以我们都知道一些理论，目睹了太多悲剧的人可能会产生一种无力感，认为自己没有尽到责任，如果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那么那些死去的人本来应该活下来，这样的人最终会产生远高于别人的责任感，”在经过一番铺垫之后，于翊最终还是问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你觉得自己对那些人的死有责任？或者说，那些死者直到现在还在困扰着你？”
尚轶盯着于翊的眼睛，一言不发。
于翊是一位优秀的治疗师，也正是因为这样，他能够看到一些其他治疗师看不到，甚至是来访者本人也看不到的东西。那些死者有没有还在困扰着他？尚轶觉得答案是肯定的，事实上，那个时不时出现在他面前的尚纪，显然就是过去的创伤经历遗留到现在的影子。
就在尚轶不知道怎么继续这个话题的时候，他衣兜里的通讯器忽然响了起来。
“接吧，我想你还有事要处理，所以我们不如约一个更好的时间，等改天再继续我们的话题，”于翊笑了笑，重新戴上了眼镜，“你应该也很清楚，一个坦诚的态度对治疗师了解来访者来说是很重要的，所以如果你下一次来到我这里可以更坦诚一些的话，我们的交谈会更加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