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治疗师要做的事情不仅仅只是给予心理上的辅导,他们还需要管控自己的病人,了解他们的行踪和状况,在情况恶化的时候上报议会,尽可能地避免病人做出危害自身或者他人的行为。
某种程度上来说,从事基础服务的治疗师是维持议会辖区安定最重要的因素,他们的存在阻止了许多犯罪情况的发生。
尚轶很清楚自己的职责,因此在发现议会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之后,他立马意识到了发生危险的可能性。一边将这个情况上报给了议会,他一边找遍了第九区的每个角落,然而不论在什么地方,他都没能找到那个图书馆管理员。直到深夜,他几乎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他之前没有想到的地方忽然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那个被改变了大门的程序,原本应该永远将图书管理员隔绝在外的图书馆。
想到这一点,尚轶以最快的速度叫了一辆胶囊出租车,赶向了那栋矗立在城市角落之中的高大建筑。虽然在夜色之中,图书馆没有透出半点灯光,但他仍然有一种预感,自己的病人就在里面。在赶来的路上,他已经申请到了进入图书馆的资格,因此在用公民证扫描过识别器之后,那扇大门便在他的面前无声地打开了。
在图书馆的角落,那张小小的圆桌旁,尚轶见到了借着一盏灯光昏暗的台灯垂眼读书的男人。
虽然见到了自己的病人,但尚轶却不敢轻举妄动,因为男人的手边放了一把上了膛的手枪,那把枪里的子弹应该足够男人了结他自己的性命,又或是杀掉尚轶了。在沉默之中,唯有男人翻书的声音在图书馆之中回荡,尚轶在他的对面站了很久,等着他看完手上那本书的最后几页。
等到男人将那本书合拢放在桌上的时候,议会的调查员仍然没有赶来,到头来尚轶只能独自一人应对这个极为危险的情况。
“你果然还是到这里来了,医生,到这个时候,你还是坚持自己可以改变我的想法吗?”男人微笑着,他的右手就放在那把手枪的旁边,“在你眼里我一定是一个不可理喻的人吧,很抱歉,我给你添麻烦了。”
“我能理解你,你对书籍狂热的爱意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所以你愿意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这个图书馆,”这话不是尚轶用来安抚病人的套话,他和这个病人相处了一个月,从漫长的交谈之中,他能够窥探到对方灵魂的一隅,“但你为什么不肯信任别人呢?如果你找到了合适的接班人,我相信议会一定愿意让你挑选的人接手你的工作。”
“在你看来,我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男人并没有直接回答尚轶的问题,反倒是垂眼,问了他一个问题。
尚轶没有说话。
是的,男人的人生是一个悲剧,他的亲人早已离他而去,没有妻子,没有孩子,谁都无法理解他的偏执,无法静下心来与他交谈。离开了图书馆,他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也无法排遣自己的寂寞。
“你是一个以自己理想的方式生活的人。”尚轶沉默了许久,最终挑选了一个不那么直白的说法。
“像我这样生活的人只会被时代抛下,我已经没有容身之处了,我不能要求别人和我过一样孤独的生活,这座图书馆是一座坟墓,我和它们的坟墓,”男人伸手轻轻地抚摸着那本书破旧的封皮,深深地叹了口气,“你并不完全明白,医生,我无处可去。”
在尚轶的面前,男人拿起了那把枪,苦笑了一声。
“你没必要这么做!”尚轶从男人的身上感受到了无边无际的绝望,在看到男人拿起那把手枪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在拼命劝说男人的同时,尚轶想都不想就冲了过去,想要抢下那把手枪,“我会帮你找到活下去的方法!”
随着一声巨大的枪响,肩膀上的剧痛伴随着冲击力让尚轶猛地向后跌倒摔在了地毯上,男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将枪口指向了自己。
“止步不前的东西会被时代抛下,我的旅程,到这里就足够了,”男人闭上了眼,“抱歉了,医生,但有的人注定是不可能被拯救的。”
鲜血,火药味,倒下的尸体,这是尚轶第一次离死亡这样接近,没有救下病人的悔恨远比身体上的伤口要更深,在一段漫长的时间里他都总是在梦里来到那间图书馆,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他反复地回想那个时候自己是不是原本能够做出更好的决定,进而救下自己的病人,然而最终,他渐渐明白了一件事,身为治疗师的他只能拯救那些想要被拯救的人,即便那时他抢下了那把枪,又或者议会的人及时赶到,那个图书管理员也不会从深渊之中走出来。
那时在图书馆里,尚轶见到的不过只是一具失去了所有希望的空壳而已。
“那一枪打在这里,子弹卡在骨头里,只要打偏了一点,他就会杀了我,”尚轶摸着自己肩膀上的那块骨头,事情过去了那么久,旧伤已经不会再隐隐作痛了,但在他的内心深处,那枚子弹仿佛还在那里,“许多治疗师都会遇到自己没能拯救的病人,也会遭到攻击,但至少现在我还在做这件事。你觉得我当年做错了吗?我是不是不该尝试治疗他?我应该把他送到医院吗?或者,即便知道了他在图书馆,我也不该赶过去?”
“……你没有做错,”在听完这个故事之后,郁明的目光终于停留在了尚轶的脸上,他咬着唇,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是他错了。”
“我想我们谁都没错,”尚轶深吸一口气,为自己当年的经历下了一个结论,又抬头,与郁明对视着,“那么你呢?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你究竟想不想接受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