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明与这个世界的连接,是由一台电脑完成的。
这个世界太大,又充斥着世人的恶意和冷漠,而网络的世界就要单纯得多,他不用直面任何人也能交际,足不出户也能掌控一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已经开始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只依靠网络来交谈和工作了。最早他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是因为恐惧,而在一段漫长的时间之后,他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完全将自己从现实社会中剥离出来之后,这个房间就成了郁明安全感的来源,而他与房间之外的世界为数不多的连接,就来源于他的母亲。
从大学毕业之后,郁明就和自己的母亲住在了一起,她包揽了所有的家务,并且每天都会敲响他的房门,给他送上一顿饭。虽然生活完全由母亲照料,郁明和她之间却只有沉默,他不知道自己要怎样开口,也不明白自己应该说什么。每次看到母亲悲伤孤独的眼神时,郁明都会感到深深的歉疚,然而这样的情绪很快就会被其它的事情冲淡。他依靠黑客的工作为自己和母亲提供了殷实的生活环境,这样的事实便是他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母亲照顾的最大原因。
然而在连续两天没有见到母亲之后,他开始觉得事情不对劲了。
即便没有母亲的照料,他也能依靠房间里的零食维持一段时间,但隐隐的不安在他的心中蔓延开来,让他不得不打开了房门,走向了客厅。一直照料着他的女人倒在地上没有了动静,鲜血从她磕在茶几的额头伤口上流了出来,在郁明发现她的时候,一地的血迹都干涸了。郁明花了不小的功夫才终于确定她已经死去了,面对着母亲的尸体,他陷入了恐惧和迷茫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是应该打电话报警?还是出门去找人帮忙?没有拉起的窗帘之外,第九区夜晚的灯光让天空的云层显现出斑斓的颜色,他握着通讯器过了很久,始终没能鼓起勇气打出电话。
在现实生活中,郁明早就不知道应该怎样与人交谈了。
“所以,你只好回到房间,”尚轶接上了郁明的话,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一行字,“你没有真的杀死她,只是没有办法向人求助,所以只好和那具……只好和她在一起待了一周的时间,”
郁明深深地低下了头,过了很久,才点头认同了尚轶的说法。
郁明的现实社交能力低下显然已经到了十分反常的地步,大多数以网络为主要社交空间的年轻人即便会缺乏现实中的朋友,或者很少出门,但没有谁的日常生活会被这种状态影响。但在面前这个怯懦的青年身上,这种对社交的恐惧已经到了让他难以走出自己的房间,没法向人求助的地步。在见到郁明的第一眼,尚轶便很难再把他和杀人犯这样的身份画上等号,确实有一些沉默阴郁的人会做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残忍举动,但在郁明的身上,他只看到了恐惧和焦虑。
仅凭郁明的一面之词,尚轶也没法确定他到底是不是这起案子的犯人,更何况在接到秦彦的电话时,他被指派的任务是判断对方的精神状态,而不是协助侦查。
如果郁明说的是真话,尚轶不希望他背上不属于他的罪名,他需要的是治疗,而不是关押。
在诊断的表格上,尚轶最终只是写下了“社交恐惧症”和“未发现暴力倾向”。
“你的情况我都了解了,我想议会的调查员也会再做更详细的调查,”将那张表格收回资料夹,尚轶站起身,“在这之后应该会有治疗师来帮助你,请不用担心。”
“治疗师先生……”郁明放在桌上的双手忽然攥紧了,他紧盯着尚轶的眼睛,声音里满是悔恨和痛苦,“如果我没有一直待在房间里……我的母亲,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这样的问题是没有意义的,”尚轶叹了口气,走向了门口,“再怎样假设,我们都没有办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但我希望你能得到应该得到的救治,避免更多的悲剧发生。”
在出门之后,尚轶似乎能隐隐听到坐在玻璃墙对面的青年发出了低低的抽泣声。
这么多年的治疗师生涯之中,尚轶已经见过了不少因为伤害了至亲而痛苦不堪的病人,心理上的疾病不像身体的病痛一样会让人直接死去,但它是更可怕的恶魔,它会摧毁人原本的人生。最初尚轶投身于这个职业时就带了一种英雄一般的使命感,如果精神疾病能够被彻底清除,如果所有人都能在最好的心理状态之下生活……
——但如果没有缺陷的话,人类和人工智能的区别又是什么?
这样的念头让尚轶短暂地分了心,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个熟悉的面孔从走廊的另一头走了过来。负责这起案子的探长一脸的不满,而走在他旁边的钟榕则神色平静,尚轶知道,这两个人都通过监控旁观了刚才面谈的全程。
“你的诊断结果是什么?”最先发话的人是看上去就十分不快的探长,“你不会信了那个疯子的鬼话吧。”
“这里是医院,探长先生,用这样的说法来称呼病人们是不礼貌的,”尚轶早就知道自己和对方不是一路人了,“我还需要了解他的更多情况,才能确定他在事发时的精神状态。”
“你还需要了解什么?他有多奇怪你看不出来吗?”探长的情绪越发的激动了起来,“你知道我见过多少说自己没有做任何事的杀人犯吗?”
“这不是我需要知道的事情,侦查案件是你们要做的,而我的职责只是给出正确的诊断,保护应该受到治疗的病人。”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了起来,这时,钟榕才终于发话了:“你们都冷静一下,探长,我希望和尚先生单独谈谈。”
在深吸了几口气之后,探长转头,朝着走廊的另一头走去了。留在诊断室之外的钟榕无奈地笑了笑,朝着尚轶伸出了手:“我可以看看你的诊断表格吗?”
尚轶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因此他只能从文件夹里拿出了资料,在目光触及到他写下来的那两个诊断结果的时候,钟榕不由得摇了摇头。
“我希望对病人的情感不会影响你的诊断结果,”钟榕将表格还给了尚轶,“对精神病罪犯的同情是帮不了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