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霁打开休眠仓之前,尚轶从来没有想过钟琪妤对从睡梦中醒来有这样的排斥。
从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少女就蜷缩在休眠仓的一角,颤抖着一言不发,不论苏霁说什么,她都不愿意抬起头。冰冷的休眠仓似乎成了她安全感的来源,而周遭的世界则危机四伏,仿佛一阵风都有可能吹动她脆弱不堪的神经。
“她维持这个样子已经有一阵子了,我用造梦者的科技让她一直待在梦境里,但这样并没有真正缓解她的病情,反而让她开始彻底地排斥现实,”苏霁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猜我并没有帮到她。”
尚轶不知道苏霁和钟琪妤有着什么关系,但他大概可以猜得出来,苏霁是真心想要帮助钟琪妤,然而到头来她采取的办法却并不奏效。看到自己的病人变成这个样子,尚轶也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拉着苏霁后退了几步,先试着让蜷缩在角落里的女孩不那么紧张,这才压低了声音开口:“先让我和她单独待一会儿吧。”
苏霁看了看尚轶,又看了看满眼抗拒的钟琪妤,只得点了点头,离开房间,关上了房门。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钟琪妤这才抬起头,然而在看到尚轶之后,她又像是看到了什么陌生人一般,深深地将脸埋进了臂弯里。
“你想留在这里吗?”
这样的话让钟琪妤愣了愣,她抬起头看着尚轶,仿佛不确定这话是不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一样。
“你有权利选择一直待在这里,如果你认为维持现状是正确的,那么我会离开,”尚轶直视着女孩的眼睛,进一步摆出了自己能够提供的选择,“但作为你的治疗师,我希望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如果你愿意跟我走,我会带你去见你的母亲,我向你保证我会保护你,就算她是‘医院’的负责人也一样。”
尚轶知道,自己早在钟榕最初要求钟琪妤进入“医院”的时候,就应该为女孩提供这样的庇护了。
将自己的病人随便交给任何人都是不负责任的行为,当时的尚轶选择了放弃对钟琪妤的看护,然而这样的错误,他不会再犯第二次。现在的他已经大概明白了钟琪妤究竟为什么会被惊恐障碍所困扰,然而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机,现在的他就只能期待女孩愿意做出配合。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次的胜算究竟有多少,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已经做出了最大的努力。
在一段漫长的寂静之后,钟琪妤终于抬起头,小声地开了口。
“我想去见她,”女孩那双过去一直满含着惊恐和胆怯的眼睛里终于带上了坚定的神色,“我跟你走。”
在整座城市陷入夜晚的沉寂时,钟榕仍然留在医院的办公室中,翻阅着那些她已经烂熟于心的病例。
身体的机械改造给她带来了不少的优势,她在连续工作很长时间的情况下保持专注,也可以摆脱那些烦躁而无用的情绪,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真正有价值的事情上。虽然在议会的管辖区里,有关于人体改造的项目还存在很多争议,但她向来都主张普及一些基本的人体植入物。没有人比一个医院的治疗师更清楚人类在心理上的缺陷会给一个人带来多大的痛苦了,有的时候她甚至会产生一些极端的念头,或许在完全抛弃人类复杂的感情之后,整个社会都会以高效的方式运转。
总之,在她眼里,会被人类自身缺陷所困扰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她一直相信,未来的世界只会属于那些接受改变的人。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超人类主义者,身边环绕着的,却全是一群不愿意接受机械改造的人。
钟榕一直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女儿是个精神病患者的事实,只有最懦弱的人才会被自己的缺陷打垮,而医院成立的初衷,就是帮助这些懦弱的人改变自己的生活。她穷尽大半生精力得到的学识在钟琪妤这里似乎没有半点作用,不管是药物还是心理疗法,都没有办法让她的惊恐障碍有所好转。
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女儿对信奉完美的钟榕来说就好像一个莫大的讽刺,当然,这也从另一方面证明了人类确实需要机械的辅助才能克服自己与生俱来的缺陷。
在无数次的失望之后,钟榕渐渐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到了尚余光留下的孩子尚轶身上,如果说她这一生曾经在什么人身上看到过“完美”的话,那个人或许就是尚余光。
那是一个像机械一样时时刻刻精密运转的人,许多实验室的人都说尚余光是天才,然而只有钟榕一个人知道,他之所以可以拿出比任何人都更多的成果,是因为他可以排除一切干扰,完全将自己沉浸在研究之中。当然,尚余光身上所有让钟榕羡慕的特质都只停留在他遇到尚轶的母亲之前,在和所有人一样有了爱人,步入婚姻之后,他就一点点变得软弱而琐碎了。
她希望可以从尚轶身上看到自己曾经敬仰的那位前辈的影子,然而事实上,这个孩子终究还是一个寻常的人,从他的身上,她可以看到人人都有的软弱与欺瞒。
她渴盼着未来,在尚余光留下的芯片最终被每个人接受的那一天,或许人类才能进入一个崭新的纪元。
深吸一口气,钟榕站起身,朝着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走去,透过玻璃的反射,她可以看到自己被机械占据了大半的面庞。她相信自己在一点点朝着完美的方向前进着,曾经身为普通人的她做下过很多错误的决定,然而终有一天,她可以完全卸下那些拖累自己的弱点。
而那样的日子,已经指日可待了。
下一秒,突如其来的变故就把她从沉思之中拉回了现实,来不及发出任何警报,整个医院的灯就忽然熄灭了。
枪支冰冷的枪口,忽然抵在了她的后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