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轶从来没有和钟榕一起吃过午饭，有时他甚至怀疑这个像精密的机器一样运作着的女人到底会不会像常人一样用餐，现如今许多以饮料形式售卖的营养剂已经足以维持一个人一天的消耗了。这件事绝对有什么问题，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谨慎地拒绝了这个邀请：“不必了，我还约了病人……”
“我查过了，你今天没有别的工作，”钟榕似乎早就查清了他一天的日程，治疗师与病人的约见也是要登记在系统之中的内容，“走吧，只是吃一顿午饭而已。”
为什么一定要吃这顿午饭？尚轶觉得越发困惑，而钟榕并没有再劝说他，只是轻声叹了口气。
医院的走廊使用了除菌的材料，鞋底与地面相撞会发出清晰的声响，在两人交谈的时候，一连串的脚步声在尚轶的身后响起。
回过头，尚轶看到的是一个出乎他意料的人。
来的人是秦彦。
尚轶见到秦彦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这个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出现在这里，都是反常的举动。在看到他之后，秦彦仍然维持着淡漠的表情，只是简单地朝着他点了点头，权当做是打了招呼。
在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之下，显然秦彦这次是代表议会到这里来，但一个偏远的城市之中的医院到底能有什么事劳驾议会最耀眼的新秀到这里来？
不祥的预感在尚轶的心中浮现出来，上一次秦彦到医院来的时候，郁明就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被推进了手术室。而现在，和议会关系最大的人，当然就是待在不远处的病房里的邵柯。
紧接着，就像他所想的那样，走在秦彦前面带路的护士拿出了一串钥匙，打开了邵柯的病房门。
“这是我的病人，我没听说她今天有访客。”尚轶看了一眼秦彦，又看了一眼钟榕，没有弄明白这下他们搞的这又是哪一出，而秦彦并没有因为他的困惑在走廊多做停留，径直走进了病房。
“邵柯是自愿要见议会的人，”钟榕看上去有些焦虑，在说话之间，她甚至差点想上前来拉住尚轶，“你不用待在这里。”
“我没听说病人可以自愿离开医院。”
“她不再是病人了，之前她证明了这一点。”
她怎么可能……尚轶本来想继续问下去，但下一秒，他就听到了病房里邵柯的声音。
“尚余光给蛛网留下的漏洞被他放在了一个仿生人的身上，以病毒的形式存在，仿生人的外貌是女性，智能水平达到了禁令的三级，无法与普通人类区分开来，年龄大概20岁出头。”
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甚至平稳得到了淡漠的地步，如果不是不久之前才和她交谈过，尚轶根本就不会相信这个声音属于邵柯。他以为情感淡漠的自己从来不会为任何事情惊讶痛苦，但在明白过来邵柯说了什么之后，他的心头却涌起了陌生的，遭受了背叛的愤怒。
走廊惨白的灯光之下，钟榕脸上没有被机械覆盖的那些皮肤显得很苍白，尚轶抬头看了一眼监控，不出所料，这些探头并没有在运转。
这一次事情就发生在他的面前，他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愤怒，甚至不知道这种愤怒究竟来源于哪里。
他成功让自己的病人恢复了神志，这本来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她将自己知道的信息告诉任何人，都是她自己的自由。他是一个治疗师，放在旧时代，他也是医生之中的一员，他唯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帮助自己的病人恢复，然后目送着他们离开，让他们过自己的生活。
归根结底，他已经把邵柯当做了盟友一般的存在。
“我说什么来着，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事情会如你所愿，”尚纪的声音就在他的身后响起，在他眼角的余光里，地砖上少年的影子被影子拉得很长，几乎与他的影子合二为一，“愤怒？对你来说是多新鲜的感觉，为什么不去质问她？你的付出可是连半点信任都没有换回来。”
走廊的灯仿佛也暗了下来，地面上的影子在扩张，变成吞噬一切的黑暗。
“议会会保证你的安全，我们随时欢迎你来到议会任职，”邵柯的情报换来的是秦彦的承诺，“请替我向你的父亲问好。”
议会……总是议会，他们到底要毁掉多少东西才甘心？
尚轶的手渐渐攥紧了，他能感觉到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的身上，他受够了无力的感觉，如果什么都不做，这样的无力感只会一直延续下去。
“别做任何事，”在他差点上前去阻止秦彦带走邵柯的瞬间，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她已经不再是你的病人了。”
巨大的阴影骤然间散去，他心中的愤怒也随着这个声音冷却了不少，就好像热铁被浇上了一盆冷水一般，他忽然从刚才的状态之中清醒过来。钟榕那只机械的左手紧紧地抓着他，她的眼睛里也难得地透出了紧张，如果不是她，他甚至想不出一直冷静的自己到底会做出多出格的事情。
尚纪已经消失了，灯光和刚才一样明亮，容不下半点阴影，而尚轶心底的愤怒也仿佛是幻觉一般，轻易就溃散得无迹可寻。
似乎有护士给邵柯披了一件外套，在秦彦带着她离开的时候，她只是垂头拢着自己的外套，并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他本想再说点什么，但到头来，他只是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在沉默之中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钟榕在这个时候才松开了他的手腕，在她不经意之间，他的手腕甚至出现了几道指痕。她看了一眼那个空荡荡的病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但始终没有看他的眼睛。
“走吧，去吃午饭，”钟榕给的午餐邀请显然还有效，她似乎也有一些话想要说，“你现在应该应该也想找人聊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