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一直以来出现在尚轶梦境之中的就是这个场景的话，他大概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想尽一切办法从梦里醒来了，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希望能从记忆之中将尚纪彻底抹除。
尚纪对他而言代表着他犯下的错误，代表着他没能拯救的亲人，只要尚纪还出现在他的记忆里，他就总是会想起眼睁睁看着自己仅剩的亲人死在自己面前时感受到的那种深深的无力。
尚轶甚至不愿意见到尚纪，就更不用说和对方交谈了，那些尚轶醒过来之后的惊悸，恐怕就是他强迫自己醒来之后留下的后遗症。
有的时候刨根究底的好奇心不是什么好事，这已经不是尚轶第一次亲身论证这个说法了，他不知道在药物的作用之下，想办法让自己强行醒来会发生什么事，不过继续留在这个梦境之中更是他绝对不愿意做的事情。
“这就打算离开了？”尚纪仍然坐在椅子上，手边的茶杯里冒着温热的雾气，“是你自己要到这里来的，为什么不留下来和我聊聊？”
聊天这件事只存在于两个可以交流的对象之间，尚纪还活着的时候，尚轶曾经尝试过和他交流，但现在尚轶面前的这个少年只是一个幻象，一个潜意识虚构出来的伪造品，尚轶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和他交流还能得到什么，即便出于弥补遗憾的念头，这么做也只是杯水车薪。
“我们之间还有可以聊聊的话题，这么说吧，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存在？”
这句话倒是成功地让尚轶看了一眼坐在那里的尚纪，实际上，少年此时的样子很认真。没有了平日里表现出来的狂热和不可理喻，尚纪脸上的笑容和他说话的姿态让尚轶隐隐觉得有几分熟悉。
这样的尚纪让尚轶想起了两人共同的父亲。
骄傲，偏执，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打破框架和规则的束缚，比较下来，尚纪和尚余光之间的相似到了惊人的程度。但遗憾的地方在于，两人最后的结局都说不上有多好，这也让尚轶感到了一点不安，他不知道自己身上是不是也流着这种最后会引导他走向末路的血液。精神疾病尚且有家族的遗传性，谁又能保证他可以避免走向同样的悲剧？
这样的不安，让他越发地想要尽快摆脱旧日的阴影。
“你到底想要什么？”沉默许久之后，尚轶最终看向了尚纪，第一次与自己这个现在并不真实存在的亲人有了直接的言语交谈。
“你一直相信我是你脑内的幻觉，所以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尚纪用指尖轻轻敲击着椅子的扶手，用反问代替了回答，“为什么我会以幻觉的形式出现在你的面前？你到底缺少什么？”
是的，尚纪是一个幻觉，所有幻觉的出现都应该有原因。这是尚轶第一次在梦境中保持这样清醒的意识，他隐隐觉得自己的思路被对方的话语给带跑了，但话又说回来，这是他的梦境，尚纪的提问，就应该是他心底的疑问才对。
“我为你的死感到愧疚，”说出这个结论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但不接纳自己就不可能痊愈，尚轶思索许久，才有了一个答案，“如果我当时做出别的选择，那个真正的你或许就不会死。”
“真正的我……”这个说法似乎让尚纪觉得有些可笑，不过他只是轻笑了一声，接着说了下去，“好吧，至少我们之间有交流的.asxs.了，坐吧，从小到大，我们还没有过这种好好聊聊的机会。”
尚轶皱了皱眉，他想拒绝这个要求，但又觉得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他想直截了当地要尚纪就此消失，但这个“尚纪”应该是他身上心理问题的衍生物，他只能自己寻找让对方消失的办法。
或许梦境真的能够改变一些东西，让原本明确的边界变得模糊，最终，尚轶走上前，坐在了那张空着的椅子上。
“如果我说我没有恶意，你肯定不会相信，”尚纪慢悠悠地说着，拿起一个小小的骨瓷茶杯，为尚轶倒了一杯浮动着叶片的热茶，“你觉得你当时为什么会做那个决定，把我交给主管议会的那个家伙？”
“我认为我的决定是对的。”
“那么结果呢？你找到你的‘正确’了吗？”
尚纪的追问让尚轶重新回到了沉默之中，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所以你的目的只是想让我承认我的选择是错的？”
“你说的是什么蠢事？不，你的对错根本没有意义，”尚纪笑出了声，“你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议会把你培养成了这样的人，是因为你绝不会做出别的选择。”
云层开始聚集，尚纪递给尚轶的那个茶杯倒映出深灰的天空，微笑仍然停留在少年的脸上，但尚轶却感觉不到这个笑容有丝毫的温度。
“以后你还是会犯一样的错误，一心想要拯救什么人，但又总是把那个人推进深渊。所有你的努力都只是徒劳，到最后你只会被自己的偏执逼疯，要么从一个治疗师变成一个可怜的病人，要么就干脆因为承受不了这样的痛苦而了结你自己——那时候的你，就只是一个可悲的输家。”
“事情不会如你所愿。”
尚轶听够了这些疯话，他站起身，只想立刻离开这里，然而尚纪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整个楼房连同四周的大地开始剧烈地震颤，仿佛一场巨大的灾难即将降临于此。
“我了解你，我们是同一类人，只是你还不知道，”原本被尚纪拿在手里的茶杯落到地上，碎裂成四溅的瓷片，温热的茶水落地之后变成刺目的鲜血，一直蔓延到尚轶的脚下，“我们走着瞧吧，哥。”
一声响雷在尚轶的耳边炸响，整个楼房轰然倒塌，在泼洒下来的暴雨之中，他感觉自己被尚纪死死拽住，一同朝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