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哙出征离开长安的时候, 长安城已经开始下第二场雪。
如果说头一次不过是轻浅秀气的小雪, 这次便是非常具有凛冬特色的鹅毛大雪,裹着寒风,纷纷扬扬从无边的天空落下来, 不过一夜之间, 整个世界就是一片彻底的洁白。
樊府的下人每天都在很勤快地打扫积雪,然而无论前一天多么努力, 第二天依然如故。
这样的雪天里北征,简直就是在拿生命开玩笑。
樊哙出征前一晚,樊伉特地跑到他面前,非常固执且坚持地看着他阿翁将那件薄如蝉翼的藤铠穿上去才肯罢休。
“留给你阿母穿吧。”樊哙对樊伉的孝心非常受用, 但对他送的藤铠却不是很感冒。
那么薄那么软那么细腻的衣服,本该就是给女人穿的, 他一个大男人皮糙肉厚的, 哪里用得着。
“不行,阿翁一定要穿上,而且连睡觉的时候都不能脱。”樊伉头一次在樊哙面前显得格外蛮横无礼。
“既然是伉儿送你的, 你就穿上吧。”吕媭确实挺喜欢这件藤铠的,心中不免有些嫉妒,说话的语气都带着酸意, 显见得对樊伉只送樊哙藤铠而没有送她很是在意。
樊伉有些无语。
这可是在战场上能救命的东西,有什么好争的,要是吕媭也要戴披挂上战场,他肯定也会送了。
一边是老婆, 一边是儿子,夹在中间的樊哙顿觉好生为难。
三人大眼瞪小眼,半天后吕媭自己禁不住先笑了。
“你儿子的一片孝心,你就穿着罢。”
樊哙也跟着笑了,这才将藤铠穿上。
然而穿上之后,他就感觉不同。
这藤铠薄虽薄,保暖效果却意外地不错,外面罩上皮铠,竟然不觉得冷了。
樊哙没想到这件薄薄的藤铠居然有些妙用,不由得“咦”了一声,语带疑惑:“伉儿这是什么藤编的藤铠?”
樊伉自然不能说是外太空高等文明的产物,眼珠子一转,顿时有了主意。
“阿翁还记得在栎阳的时候,爬满我院子外头的那个绿藤么?就是拿那个编出来的。”
听他这么一说,樊哙倒是记起来,看着就像是很普通的绿藤,不过特别能长,两三个月时间就爬满了整面墙。
“挺暖和的,若有多的给你阿母也织一件。”樊哙道。
吕媭酸溜溜地道:“儿子送给你的,自然暖和了。”
樊伉被吕媭酸得不行,如果不是因为压箱底的那件实在太小吕媭穿不下,他肯定毫不犹豫地拿出来献给吕媭,也好过她现在这样说酸话。
吕媭这么一说,樊哙也没有多想,只道是因为儿子的一片孝心让他感到温暖,便抬手拍了拍樊伉的肩,说:“伉儿你有心了。”
果然还是自家的孩子聪明又贴心。
留侯丞相藤公他们一世英豪有什么用?生的儿子多,加起来还顶不过他一个儿子。
樊哙心里老快意了,越发觉得樊伉送的藤铠珍贵,打定主意,以后除了洗澡之外,其他的时候都穿着,一刻也不脱下来。
不得不说,樊哙的一番脑补正好导致了樊伉所要的结果。
任务圆满完成!
第二天樊哙便穿着藤铠,带着樊伉特地给他做的肉干和炒米出征离开长安,顺便也拖走了樊伉前些日子让人加班加点赶出来的带马蹬的马鞍和马蹄铁。
长安城外,樊伉和吕媭望着风雪中数道人影渐行渐远,直到风雪将他们的身影完全掩没方才收回目光。
别人送亲人上战场是个什么样的感觉樊伉不知道,但这回他亲眼目睹樊哙于风雪中离开家,离开妻儿,义无反顾奔赴前线的模样,只觉得内心酸酸的。
他穿过来的时间不长,迄今也不过一年多,却也能感受得到樊哙和吕媭对他打从心底里毫无私心的关爱。
他又不是什么不知好歹铁石心肠的人,又怎么会不知感动,虽然嘴上不说,但他心底里早已经承认了樊哙和吕媭,将他们当成自己的双亲来看待了。
因为有情,因为挂念,所以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赶赶战场才会更加担忧不舍。
“走罢,回去了。”吕媭收回目光,掩下心中的不安,揽着樊伉进了牛车,打道回府。
城门口聚集了许多像他们一样送别的人群,有勋贵也有普通的百姓,将道路堵了个结结实实。
这个时候谁的心情都是一样的。
吕媭心情低落,车夫也很乖觉,扬着鞭子驾着牛车沉默地往回走。
气温很低,樊伉坐在牛车里,即使放着炉子,依然觉得冷。
他的手笼在袖中,偏过头打量着吕媭的侧脸,发现这位史上鼎鼎有名的女侯如今头上已经出现了白发。
算年纪吕媭此时尚不过将将四十岁,放到现代正是女人们度过了尴尬的哺乳育儿期,没了家庭的负担,重新杀回职场,在事业上拼搏意气风发的时候,而作为皇亲国戚的吕媭已经隐隐露出疲态。
都不容易啊!
樊伉犹豫了一下,主动伸手挽住了吕媭的胳膊,安慰她道:“阿母放心,阿翁不会有事的。”
有了刀枪不入的藤铠,就算有事也会转危为安,除非是樊哙运气实在差到极点,被人活捉,而且敌军又不善待俘虏,直接将他一刀咔嚓了,不然樊哙顶多受些伤,绝不会丢掉性命。
回过神来的吕媭,扭头看到儿子睁着乌黑发亮的眼睛一副萌萌哒的模样,瞬间得到了治愈,无比感动地道:“伉儿说得对,有你这么乖巧孝顺的儿子,你阿翁肯定舍不得受伤的。”
连受伤都舍不得,自然更加舍不得去死了。
那可不!
就算对樊哙没有信心,也要对他的藤铠有信心嘛。
被吕媭感动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樊伉脸微红,借着给煤炉子拨灰弯下腰去,回避吕媭太过热切的视线。
被一个女性用这种充满了热情的目光注视着实在是让樊伉觉得压力山大,哪怕这位女性是他这个身体的亲娘也一样。
“阿母,明天我回栎阳了。”樊伉说。
吕媭惊讶地说:“都入冬了,你还要去栎阳?”
樊伉理所当然地道:“前些日子闳翁捎信来,作坊园已经建成,反正阿翁已经离京,无名兄也没有回来,我呆在长安城里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去栎阳多少有点事做。”
以前在现代忙得跟条狗的时候,樊伉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得手抽筯,只可惜辛苦忙碌到二十八岁,依然一事无成,未能达成梦想。
重活一世,换了个身份,只要他愿意,这样的生活唾手可得,樊伉却矫情地觉得不适应了。
有的时候闲着是一件比忙碌更累人的事,太闲了会导致人精神极度空虚,人一空虚就喜欢东想西想,然后做出些让人想以想象的事情。
所以说做人呢,还是忙碌一点儿的好,虽然辛苦,但心里踏实。
再说了人活着,有的时候也还是需要一点儿梦想的,没有梦想的人成天混吃等死跟猪又有什么区别呢?
养得膘肥体壮然后被人拉出去宰杀吃肉吗?
吕媭见他主意已定,也不再多劝,说:“去的时候,顺便给那边的邑夫人送点东西过去。”
“哦。”樊伉点头,真心实意地称赞道,“阿母胸怀宽广,有容人之量,不愧为女中豪杰。”
吕媭被他不伦不类的夸奖说得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摸了摸他的脑袋,叹了口气,说:“你不懂。”
有什么不懂的?
不就是他老爹在外面拼事业,阿母在家操持家务,然后阿翁事业成功了,随大流找了朵年轻又貌美的解语花么?
这事他看得太多了。
吕媭看见他的表情,不由抬手在他额头上轻敲了一记,说:“想什么呢?我们家又不缺那点东西。”
那语气平淡得仿佛他们现在讨论的不是樊哙的小妾,而是路边哪个阿猫阿狗而已。
这年头的人,对自己老公的妾室都这么大度的么?
樊伉诧异地想道。
可是吕雉和戚姬的关系就不这样啊。
在他眼里,吕雉和戚姬两人水火不相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关系才是一个家庭中正室和小三的正确相处方式吧。
为什么他阿母就是这么的与众不同呢?
因为吕媭的态度,樊伉甚至产生了一个非常诡异的理论,其实邑夫人生的根本就不是樊哙的孩子吧!
反正大汉朝的人在这方面特别没有节操。
男人在外打仗多年,回来的时候发现婆娘已经生了两个孩子了,就算这样男人也不会计较,继续和婆娘过日子,孩子照养。
这要是放在现代,完全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老婆要是敢给老公戴绿帽子,不发现则已,要是事情败露,那还得了。
必然是各种撕逼大战,自己撕还不算,还要拉上七大姑八大姨一起撕,不撕得天翻地覆日月无光,绿茶婊身败名裂绝不肯罢休。
这才是一个男人头顶长草的正确反应姿势,要是男人没这反应,那可是会被嘲笑到死。
但在大汉朝,似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大家的反应都很平淡,依然该疼婆娘的疼婆娘,该疼孩子的疼孩子。
据说武阜家里最小的那具孩子就是他在外面打仗的第三年,他家婆娘生下来的。
然而就樊伉所知,武阜依然对自家婆娘非常好,对那个肯定不是他的亲生血脉的孩子也不错,和另两个并无两样,一家五口过得挺和谐的。
刚开始的时候樊伉还很震惊,然而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居然慢慢地也就见怪不怪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汉朝的人也是满彪悍的。
第二日,吕媭果然清点了一些财物让樊伉带去栎阳。
那些财物不算多也不算少,但就照着这年代的生活水平,只要邑夫人不是那种铺张浪费到夸张离谱的地步,足够她生活个一年半载的。
看来他阿母是真的没将这个邑夫人放在眼里。
也是,不过一个外室而已,吕媭实在没有必要自贬身份与之计较。
樊伉坐牛车回到栎阳,也懒得亲自登门,只让乘光代他走了一趟,将东西送还于邑夫人。
据乘光回来所言,邑夫人住的那宅子挺不错的,吕媭在这方面并没有亏待于她,就是那个叫阿梓的侍女十分不安分,他登门的时候还一个劲地打听主君的事,让乘光很是不屑。
“行了,你跟一个侍女计较什么?”樊伉并没有放在心上。
乘光说:“郎君你是不知道哩!照我说那边看样子还没有打消进侯府的念头。也不想想郎君和主母是什么身份,真进了侯府哪里还有她立足的地方。”
他们郎君不过十一岁,就已经数次受到陛下封赏,如今更是封了侯,爵位只比主君差一级,和太子殿下关系好得跟亲兄弟似的,那边居然还不死心打着想取代郎君的念头。
啊呸!
做梦呢!
乘光忿忿不平地想着。
樊伉一见他的表情就知道乘光不知又在脑补什么狗血剧情,甚是无奈。
以前阿琅在身边的时候,他还嫌弃阿琅不够稳重,和乘光一比较起来,阿琅简直太成熟稳重了。
因为他抵达栎阳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冬天日短,天黑得早,而且又冷也不便做什么,樊伉吃了点热食,洗漱完毕就去歇着了。
虽然长安从栎阳不远,不过天气寒冷,牛车又颠簸得厉害,樊伉也挺累的。
第二天,樊伉大清早就起来,吃了早饭,带着乘光直奔城外的作坊园。
在闳乐的主持下,纸坊已经开工,不过因为气温低河水结冰的缘故,闳乐便在室内建了个大水池,就像樊伉在家里那样,屋子里烧炕维持温度,防止水结冰。
樊伉转了一圈,发现纸坊被闳乐安排得紧紧有条,不禁暗暗点头。
瞧瞧这办事的老练程度,哪里看得出不过是个比他大了两岁的童工。
樊伉一边为自己居然理直气壮地雇佣童工而羞愧,一边却又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这年代是没有儿童保护这一说法的,谁都不容易,不做事就没饭吃,用以前的那一套,维护儿童的权利,估计饿死的人会更多。
樊伉不由得感慨一声,社会果然是最锻炼人的,看得多了再柔软的心也能被渐渐磨得刚硬起来。
木匠作坊里,闳翁正领着人打造各种新式家具,干得热火朝天。
除了《汉皇传》之外,樊伉的各种产业链中卖得最好的就要数那些木质家具了。
闳翁本来就是木工出身,手艺过硬,有樊伉的设计图纸,那手艺唰唰唰地往上涨,除了樊家特有的桌椅板凳,还无师自通地发明了很多小家具,比如专供孩子坐的那种带护栏的小椅子啦,比如把椅背设计成斜弧形,方便人葛优摊的沙发啦,真是让樊伉大开眼界。
看着这样的闳翁,樊伉颇有点伯乐识千里马的沾沾自喜。
要不是他慧眼识英才,又怎么能从那么多奴隶中一眼就相中了闳翁呢?进而发掘出闳乐这个人才呢?
虽然这个人才还是个童工!
“好好干,干得好将来发放你们出去,抹了你们的贱籍,将来子孙也不用跟着受这种苦。”樊伉鼓励他们道。
闳翁千恩万谢,即使他们都知道樊伉的这句承诺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一般,但他依然淌着眼泪发誓以后一定效忠郎君,万死不辞。
被一个年岁大得可以当他爷爷的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道谢,樊伉很是不好意思,又勉励了他们几句,飞快地溜掉了。
铁匠铺倒是一直不温水火,前些日子的马蹄铁着实让他们忙碌了一阵子,直到最后一批马蹄铁被买走,铁匠铺没有松懈,马上投入到新的生意当中——因为要赶制马蹬和马蹄铁的缘故,铁炉子和农具的订单已经积压了好些时日了。
樊伉照例勉励了一番,划了一个非常美好的大饼,便来到了他此行的目的地——酒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