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红还没完全化作春泥,石榴已有了笑意。接踵而来的是销声匿迹已久的第一声蝉鸣。夏天,这样来了。
浅夏如烟,花开情浓,这个季节再薄凉的人也不由的温润了。君王四季田猎,分别称作春搜、夏苗、秋狝、冬狩。恰好吴太子来访,今年的夏苗之行比往年都要早些。
赵国的王家狩猎场位于宫殿的东南方,平常从来不对外开放,只在每年的狩猎大会才会打开大门,所以这里的野兽和珍植的数量极多。阳光灼灼,满山都是青翠苍绿的树木,偶尔传来野兽吼叫或者经过的窸窣声,钩得马背上的官臣都翘首以待。
狩猎大会先是大家摆宴誓师,以保证今年丰盛的收获。誓师后,这才由王宣布正式开始。赵王底下并无儿嗣,那些个年幼的王子不知怎么的都早早夭折,近年来宫中多位夫人居然也是一无所出。
由赵王钦点王子、公主以及官员随行,除了马背上功夫了得的吴国太子殷之外,楚国公子韵也赫然在名单之列。
但随行的夫人良人之中,却并没有昔日宠妃夏姬,众人只以为夏姬那日吃的飞醋惹恼了赵王,使之失了宠幸。暗暗叹息果然这帝王之情最是凉薄。
方韵看了一眼伴赵王左右的谢虞,狩猎场上,算连这位夫人也是轻车从简,一身干净利落的劲装更是为其增加了几分英气。只是昂首流露在眼角的傲气却破坏了这张还算雍容的面孔。
前几日,夏姬遣宦官寻他。至于那日所行的目的所在,方韵已经猜到了几分。
靠在美人榻上的她不似接风宴华时贵逼人,只着了一件澹色薄罗短衫,衣襟两侧有束带松松地在胸前打了个结,美艳的面容一下子变得气质清灵,拆了那繁琐的发髻后,说这宠姬是未出阁的少女,也大有人信。
“已经两月未来那事儿了,可是?”夏姬的一双美眸紧紧地盯着面前的男子,眼里有期待,又有恐慌。
方昀缓缓地收回手,抬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是喜脉。”
对方一怔,颓然靠到了榻上。
“头三月,夫人切记要忌大喜大悲。还有,此事需隐晦处理,勿要让那谢虞起疑。”
夏姬心中百感交集,进宫的女人们,哪一个不盼着这一丝龙脉。但是,她不由地望向面前的那个男子,眼中流露出的忧伤一闪而过,不易捉摸。
“告诉赵王,或许保住这一胎的几率还能多些。”方昀心里斟酌了一番,皱了皱眉后神色认真道,“我不在宫中的时日,望夫人一切珍重,母子平安。”
方昀只记得对方缓缓点头,嘴角勾出一个完美的弧度,面容倾城道:“好。”
*
整场狩猎最出风头的要数吴殷了,别的臣子们都追随着赵王的步伐,哪敢随便上前,方昀有心示弱,自然也表现平平。而吴殷,此行本是想给赵国施压,自然发挥出了自己九层的功夫。
三日过后,兴致消了些,大家都有些疲乏了,或许是守夜的下人懈怠了,这天夜里突然出了事。
此行,质子府里的好些耳目没能跟出来,方昀寻了个理由轻而易举地离开了宫殿,宫中人手繁杂,他索性摸到了一个当值宦官的屋里,换上对方的服饰。
刚换好衣服,听到远处喧杂的声音在吵闹着。“伙房着火啦!”“快去救火啊!”
接着是整齐划一的跑步声,他嘴角噙了丝笑,看来这侍卫队的速度还挺快,赵国也不全似小说里说的那么*不堪。
整了整衣服,方昀低着头弓起背,从房间里迈了出去。
“哎!对对对,是说你呢,快去禀告虞夫人说火势已经基本被控制了,请娘娘勿要惊慌。”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是侍卫匆匆跑过来的时候点到了这个独行的宦官。
“是。”又弓了弓身,好看的黑眸里闪现出惊慌的神色,脚步踉跄,好像差点要摔倒一般,跌跌撞撞往前跑去。
“又不是让你去救火,你慌什么?还不赶紧去禀告夫人!”
“是。”宦官跑了几步,唯唯诺诺地朝着侍卫所指的方向赶过去。身后还传来侍卫们的低喃:“这小宦人看起来倒是挺高大的,怎么胆子却这么小?”
身边的侍卫笑着接过话茬:“要我说啊,男人要是少了那样东西,可不和娘们一样了吗?”
......
那小宦跑出一段距离,没有再往侍卫指的方向继续前进,而是换了一条僻静的小路,往另一个方向步伐如飞。
在帐子里,安阳越有所疑,好好的大晚上会起火,而且说是有人纵意也不见得,怎么会挑了个地处偏僻又没什么人的伙房呢?
现在,自己等了半天的消息也不见有人来禀告火情,小绮去准备水了如今一下子也指望不上。
正当她出神呢,帘帐被撩的声音响起,夜晚草场的冷风突然灌了些进来。
安阳皱了皱眉,小绮何时变得如此没有规矩了,“这么快备好了沐浴的水了吗?”
来人半天也没回话,她刚想回头看看这小绮是怎么了,一双纤瘦却沉稳的双手环到了自己的腰间,紧接着身边传来了熟悉的味道。
“我想你了。”男子的呼吸轻拂在她脖颈间,安阳浑身一颤,猛然转过头去!
竟然?果然是他!
虽然着了一身蓝色的宦袍,但来人依旧长眉若柳,身如玉树。
只是此时的他,面上全无平日里的自制内敛,像是换了一个人般,情绪外露的厉害。
“你是在干些什么混事!”
指责自己的人虽然满脸气恼,但他却还是能淡定地笑出声:“无妨,外面的人都被支开了,小绮她在一旁守着呢。”
“谁在说这个!”安阳面上一红,也不知是不是在为如此私会的场景心羞。
“我要走了,所以想来看看你。”
她一怔,突然想起了外面烧起来的火,刚升起来的情意马上淡了。脸色一冷,哼了一声道:“安阳不日便要许配给他人了,还望公子言语之间珍重。”
她感受到对方环着自己的手垂了下去,看他沉默,自己的心也不由变得更冷。
在她想走出他的气息环绕之时,对方却突然又将自己用力一拉,有力的臂膀再一次拦在了腰间。
他望进自己的眼睛,汹涌的情愫像想把自己给揉入眼里一般,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失态的楚韵。
“玉儿~”安阳不由一怔,这是母亲生前给自己取的**名,现在只有父王才会这么唤她,连上辈子和方昀最为温存的时候,她撒娇求着对方他也不肯这么叫自己。而如今,她失言之时不小心提到了一次,竟然被对方给记在了心里。
他把头埋在了她的颈窝里,“只不过半个月不见你,我竟是夜夜做梦。甚至还梦到了你一袭红衣自尽于我的王宫……”
她愣住了,这哪里是梦,明明是上一世的场景。而此时的楚昀,好似根本没有察觉到他说了怎么过分的话,一个质子竟然敢声称自己会有“王宫”,若是被有心人听到了……她回了回神,本是想制止对方的话,却话语一转,把郁结心中多时的疑问给说了出来:“那梦里的你是怎么想的?”
他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对方的试探意味,眼神灼灼地看进女子的眼里,仔细看来竟还藏着几分羞愧:“梦中的那个楚韵,机关算尽,到头来却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像是被梦中的人附体一般,他突然狠狠地抓住了女子的肩膀,痛感袭来,安阳咬了咬牙忍住了,想等他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玉儿,那晚如此粗鲁地对你是我不对,可那不是我想的……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却没想到……却没想到你竟然会听信王后的话,心灰意冷地自尽于宫中……”
“你是说……”你是说那日王后传的懿旨不是你自己的意思,安阳嘴角一动,却没把嘴里的话说出口。
“玉儿你说什么?”
她摇了摇头,掩去眼里复杂的神色,没再开口。
方昀淡淡一笑,恢复了往日温和自若的模样,只是环着对方的手却一直不放:“我的胡言乱语吓着你了吧,我本是不信怪力乱神之人,没想到居然对一个梦执着至此,可这梦实在是太过于真实了。不过也好,说出了这番话,我也舒畅了许多。”
安阳只记得他说最后一句时,神色自信,志在必得,倒是有几分上辈子坐上王位的模样:“玉儿,不管是梦是真,这一世,我一定会守住你!”
只是他眼底的情意,让自己暖暖地知晓,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唤自己为玉儿楚韵,而不是那个心机深沉坐上王座的楚王。他还说了和父王有了三月之约,让自己等他三个月。而在上辈子,三个月后恰好是楚国太子病发,楚国大乱的时日。
出了门后,方昀回到宦官的居室换下那身蓝衣,换上了劲装夜行服。而狩猎场外,早有人备好了马匹,等候在了那里。
施展出轻功之际,方昀又细细地回想了一遍刚才自己说的话,联系起安阳的神情,他舒展开眉。上一世留在对方心里的最后一道心结,算是解开了。
而他接来下的未雨绸缪,能早早地回楚国备下一切,在这位重生者看来也有理可循了。